江秋推开容周行,自顾自缩回床角,光线是晦暗的,他有点愣怔地注视着空气里暗淡的浮尘。他和折柳共事愉快非常,但下了朝,几乎没有私交。
今年他异常忙碌,因此很少有时间去揣摩他人的来处。
他不曾想过折柳在强大与稳定背後走过的荆棘,也不曾发现折柳有过和他这样相似的无能为力和勉力为之。
容周行接着讲:“那会儿三殿下还没有及冠,身量还不到他皇长兄的肩头。皇长子……应当叫罪人季怀景,他母妃年少的时候是金陵有名的才女,诗文以霜雪孤傲出名。最後教出来皇长子,性格就矜傲太过了。”
那一次宫学讲到韩愈的策论,容周行临场偏题扯了两句史,讲到唐宪宗当年派遣韩愈出使藩镇,韩愈已经出发,唐宪宗却又听了进言说这次出使太过危险,派人召回韩愈。
韩愈听闻,非但不就此折返,反而快马加鞭进城,为宪宗效命。
说到这里,容周行留了个空,让三位皇子讲一讲若是他们是唐宪宗,三位殿下在韩愈出使顺利归来之後,会如何对待这位臣子。
季怀肃说,不遵圣命,只能功过相抵。季怀景说,他做不出明知是险境,还要派良臣出使的事来,但既然韩愈敢于犯险,不妨嘉奖。
好半晌季怀仁才说话,他年纪小,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却是忧虑的:“抗旨不遵是真,敢于犯险也是真。学生希望唐宪宗能记着韩愈为国效力过,今日不必为敢于犯险嘉奖,来日也不必为抗旨不遵惩罚。”
“所以当年我说三殿下性情端正。”
“没有人教过他,我一直以为这是天生的。他自己的天性如此,能从几个行动丶几件事里,就读出为何多少贤臣良佐不得善终的道理。”
江秋问:“那时候折柳和三殿下就认识?”
容周行摇头:“谈不上认识。折柳是秉笔,只能听写不能说,三殿下是学生,每日要交给我功课的。我教了两年,看出来折柳替二殿下代笔之後,偶尔会把二殿下留堂问两个问题,折柳在旁边听着,隔日会把她的回复夹在二殿下的点心盒子底带进宫学,然後给我。”
再後来,就是江秋早有耳闻的事情了。
昭文十九年,折柳写出了那篇惊艳四座的《论选粟与取材三则》。
接着,容周行帮了她最後一把,把事情捅穿到了昭文帝面前,从此折柳告别宫学,走上朝阳殿,开始了她腥风血雨的朝堂生涯。
又两年,容周行和昭文帝议定,带着季怀仁北上,自此,天下之局落下第一颗棋子。
到如今,昔日的三殿下已经在朝为君,江秋是大梁最年轻的阁臣,折柳的下一步将是梁史上的第一位女子主考,宋却执掌禁军。当年容周行的学生们各自出将入相,他作为教书人,也算是桃李芬芳。
桃李芬芳的容周行本人在昏昧的光影下,不轻不重地啄江秋的唇齿。
江秋的唇珠上还沾着湿润的水渍,他伸出舌头很轻地舔了一下,擡眼去看容周行。
这是一个隐晦的暗示,江秋说,今夜我们只谈过去丶谈今朝,不谈明日。
帷帐垂落,夜幕已深。
灞州府。
贺云霏不是主场浑似主场,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地看着折柳:“呦,大梁的折柳掌令,幸会啊。”
折柳站在阶下,位置低人一等,气势不输:“长公主倒是比我想的还要胆大包天一点——这里是大梁的地界啊。”
贺云霏垂下眼皮,从下往上看,她的眼尾异常锋利,尽管没有刻意地拿腔拿调,多年来身居高位攒下来的威势却是浑然自成的。
贺云霏说:“我怕什麽?要是我在大梁的地境上有个三长两短——我大燕的铁骑还在边境线上,遥遥看着南梁北三州呢。”
“说的呢。”折柳说,“北燕虎视眈眈看着大梁多少年了,唔,让我想想,从二十六年的北境一战到现在,北燕没从大梁手上讨到过什麽好吧?”
贺云霏不怒反笑,模仿折柳南地的口音:“说的呢……”
折柳点到即止,谈回正题:“这一趟原本应该是江秋江大人来,但他被美色绊在徐州了,只好让我来走一趟——我大梁的意思是,北燕要是有什麽想要的合作条件,大可以直接和我们正统皇权开出来,犯不着总是在背後和一些背弃家国之辈勾勾搭搭。”
贺云霏直切要害:“什麽美色?”
折柳:“哦,容周行。”
自昭文二十年容周行北上之後,日渐衰微的天问从北境军中分出,在无数等着看笑话的目光中,被容周行打磨成了一把势不可挡的利刃——
作为手握夜行人的北燕长公主,容周行曾经是贺云霏针锋相对的死敌。
因此,她露出一个有如晴天霹雳的表情:“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