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有的吧。
嬴光记得这位故人曾在四楼暂居,看过自己许多书,自己的衣柜里还分出一大半的位置放他的衣服。嬴光还记得故人明明是个端方君子,却偏爱让人坐没坐相的懒人沙发。
他明明记得这样清楚,怎麽会忘记呢?
嬴光佝偻着背,扶着墙壁下楼,可四楼只有他从小看到大的一排排民国样式书架。他遵照记忆指引翻到一套讲当代政治的大部头书,故人曾经很喜欢读这套书,留下了不少批注。如今再翻开这本书,却是光洁如新,只有嬴光这个不爱做批注的人用笔画的零星重点。
步履蹒跚的老人从四楼找到一楼,都没有找见记忆中的一切,哪怕是一张多的床。一个懒人沙发,一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一个不是自己笔迹的字……
这座古楼,竟真像只有他一个人住过,再找不出任何同那位故人有关的事物。
兰台高而陡的楼梯对他这副衰老的身躯而言实在太难走,他于是就在一楼台阶上席地而坐,抹了一把眉梢的汗。
正是这一抹,他感受到指腹下皱缩的皮肤突然填平了沟壑,再一收回手,他便看见先前枯瘦的老人手又变得年轻有力,只是笔茧要较二十多岁时更厚一些,挽起袖子一看,皮肤上也不见象征衰老的斑斑点点,富有生命气息的青筋在皮肤下微微凸起,装点着明显流畅的肌肉线条。
化成年轻的模样,嬴光潜意识里却并不觉得奇怪,他只想再站起来,寻找那个故人存在过的痕迹。窗外的秋雨从暮年一直下到他华发再成青丝,嬴光脑海中的那道白色身影,似乎也清晰了一些,他回忆起了更多细节,甚至想起这位故人不爱吃葱丶不爱剔鱼骨,喜欢穿棉质短袖但从来不肯穿短裤……
怎麽会不存在呢?
“不,不是我把他忘了”嬴光从窗户望出去,正看见秋雨中依然苍翠欲滴的竹林,“我明明记得……是这座房子把他忘了……”
“不是我把他忘了!”
他听见有个声音讥笑道:“不是你把他忘了是什麽?你现如今既想不起他的名字,也想不起他的容貌,这难道不是忘却?还是说他其实根本不存在,这一切只是你的臆想,那倒是无所谓忘不忘了。”
“不,不会忘,”嬴光痛苦地捂住双耳,平复下来後有些出神地喃喃着,“他还带着我一盏魂灯,我连魂魄都在他身上,也不可能是臆想……”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又覆上心口。当年不觉得,时间久了,他就发现左肩与心脏是连着的,取走一盏魂灯,连带着心这一块,也比其他地方凉些。
“我这儿,空了这麽久,怎麽会都是臆想呢?”
他声未绝,窗外雨声却戛然而止,四周空间仿佛发生了一瞬间的解构,再反应过来,他又回到了梧桐树下。
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的,二十七岁的嬴光,裹着羽绒服,踩着树下的枯枝败叶和积雪。在喷薄欲出的晨光中,那道在记忆深处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终于化为现实,长身玉立在他面前,几乎要与肃杀的冬天融为一体,浑身唯一的暖色是左肩一盏明黄的魂灯。
他不由自主地喊出那个消失在心头太久太久的名字:“明夷……”
我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可惜只有他以为这是重逢。
这应是一个微雪初晴的多云天,明夷站在云与云罅隙间投下的阳光中,眉眼含笑地望着他,近在眼前,却仿佛隔了一整个冬天的距离。
“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也多谢你,终于让我放下执念。我也不知,光的那头是轮回还是魂归天地,总之这世上,再也没有能羁绊我丶强留我的事物了。”
明夷取下腰间刻着晋卦的阴阳鱼佩,托在手心:“不知道这个我能不能一直带着,让我带走吧,全当纪念。”
话毕,遮挡日光的云层散尽,东方炽热的日出无遮无掩地降临人世,似乎点燃了每一片喧哗着落下的雪。
东曦既驾,明夷也消失在橘红色的曈昽之中,只馀下最後一句话。
“多谢你,将逍遥归还于我。”
【作者有话说】
河传·秋雨
五代·後蜀·阎选
秋雨,秋雨,无昼无夜,滴滴霏霏。暗灯凉簟怨分离,妖姬,不胜悲。西风稍急喧窗竹,停又续,腻脸悬双玉。几回邀约雁来时,违期,雁归,人不归。
这章字数多了点,想着尽快把嬴光第三次正儿八经梦到明夷写完了,因为到这里嬴老师就已经完全明白自己究竟如何看待明夷了,或许他也希望自己对明夷来说是一个值得留在人世的理由。
然後比预想中的更快,剧情其实马上就要进入尾声了,感觉其实可以期待番外了呀,顺便给隔壁长篇打个广告,完结这一本之後就会继续写《王孙》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