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下一顿,从旁边重新拿了个杯子,付款以後按下灌装键。
S记名义上为本店会员提供免费咖啡,但是咖啡机就站在那,无人查岗,是不是会员全靠自觉——因此乞丐和许多新市民都爱来分一杯羹。
店员也不会刻意去管。
这是个坐在公园门口红个眼眶都有人上前嘘寒问暖陪谈心的城市,时敬之走向那个男人,照例给他递了杯咖啡。
那人并未伸出手,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他,时敬之戒备地予以回视,对方岿然不动,时敬之同他对峙片刻,最後他把杯子放在男人膝盖边的地上,冷着一张脸说,Hola(西班牙语,你好)。
身後有个取钱的女生,看着这黑街头目交头一般的场景要吓呆了。
她手忙脚乱地点钱,疯狂退出ATM界面,转身钻进S记,站在某个保安身边掏出包,时敬之眼尖地发现那是个钱包,她掏出纸币,笨拙地一张一张地点。
这是不信任的表现——德尔菲诺的ATM经常坏掉,所以经常有些人会在收钱以後跑到保全人员多的地方,把钱再点一遍。
时敬之蹲在垃圾桶旁,看了十几分钟街景,手中的松饼由滚烫变为温热。
他和安德烈并排,两人并未搭话,就像是街头两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时敬之的松饼吃了一半,捏着个浅浅的底部起身。
身後的女生从S记一头冲出来,差点撞上他的後背,她低着头连声道歉,却连眼睛都没擡起,弯腰跑着快速离开,就这样同他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瞬间,时敬之捕捉到了一丝香水的气味——
那是种清淡的栀子香,混杂在味道丰富的街道里,冷风一吹,就淡了。
在德尔菲诺,喷洒香水代表着一种礼仪,每个人都是一栋移动的香水房。
他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起这款香水的模样。
那是个淡蓝色的瓶子,就摆在S记牙膏牙刷洗漱用品旁边的货架上,可以在各大超市轻易买到,和它摆在一起的香水大多气味厚重腻人,这一款却不同。
而他那麽熟悉,是因为不久前有人拿着这款香水当空气清新剂。
这个姑娘的生活条件不见得有多好。
也许是个新市民……
只是这种念头过于微妙,时敬之不允许自己朝着这个方向想下去,他摇了摇头,带着讽意轻笑一声。
德尔菲诺,大都市,兼容并包。
***
几分钟後,他推开了老城区书店的大门。
与其说叫做书店,门头连个名字都没有丶
黑魆魆的低矮门头建在刺鼻的臭水沟旁,门口穿着廉价蕾丝裙和皮质衣服的年轻女子在打瞌睡,手里拿着一本充满低级趣味的色情杂志,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加了高饱和滤镜。
时敬之坐在窗边,翻看一些古老的杂志。
在他的身侧,墙上涂满简陋的简笔画和乌黑涂鸦,谁也不知道这是什麽,也许是看不懂文字和世界语的文盲们写就的。
“我想去见您,又怕社交场合充满世界语丶法语和阿尔卑斯山脉的土语,如同高贵与世俗互相交织在一起,玷污了您的耳朵就不好了。我是不是该去买一件硬领的黑色燕尾服?您喜欢帅气的人吗?我刚刚得知,您喜欢玫瑰花啊。您会露出欢欣的表情吗?对着我微微一笑,像是朋友那样。”
“今天您看起来不是很开心,我忐忑又惊恐,试图避开同您攀谈,而您却看到了我,安静笑着,似乎试图减少自己美貌的诱惑力。然而您从不了解,诱惑力只是附着在皮囊上的。我看着您,脑海中总是浮现奇异的丶毫无关联的念头。您说,'我们以後再谈吧。'就这样,在今天,我获得了您的允许——我们以後的孩子,是否也会拥有您这倾国倾城的美貌呢?当然,我更加爱您高洁的灵魂,如同我谦卑地避免戳破您的哀伤一样。”
书店里没有人,和往常一样,没有人,这个时代的人都不看书,原因有很多。
多年前发生过书报大审查事件,无数书籍被销毁丶封存。
在当代,互联网络和虚拟现实技术让文字可视化,人们更加倾向于碎片化丶视频化的信息处理方式。
人们已经厌倦大部头的“书”,哪怕是超过五行的段落都会让他们感觉不舒服——凶狠的文字刺痛他们的眼球,于是几十年里,大家细细簌簌起身离开书店———这种令人灵魂感到沉重的东西———图书馆丶书店逐渐门庭寥落。
不过这加书店偶尔会生意兴隆,因为它贩卖某些一成不变又很劲爆的色情杂志丶摇滚电子音乐光碟,幸运的时候,还可以淘到书报大审查事件之前流行的黑胶片。
传说它的前身是一家洗头房,肥环燕瘦的女子们可以轻易抓住异性的眼光——多麽令人心醉的地方。
所以,哪怕房子破旧丶地段偏僻丶了无人烟,它的身价也瞬间翻了好几番。
时敬之翻过一页书,对面高高耸立着摩天大楼。
光线穿过晦暗玻璃片,照在他头顶,斑斓,明亮。
他翻动书页时,矜持地喝下保温杯里的水,举手投足都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如同加了块低饱和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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