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听起来是不是很矛盾?”一位研究员爬上吉普车,坐在车顶和时敬之搭话。他和时敬之搭档过几次,对方给自己的感觉是心细如发,毕竟不是人人能够记住所有同事的名字,哪怕只有一面之缘。
他们相处得不错,闲暇时间里常坐在一起谈谈天。时敬之接过营养液轻声道谢,他看着孩子们的後脑勺,转过脸来听对方讲话。他轻声说:“有些事情不愿意,却是正确的,那就要去做。教育本身其实就是一件逆人性的事情,强者谈习惯,弱者谈喜欢。人们这样区分强者和弱者,听过这句话吗?”
那人没有表达赞同还是否认,只是继续说:“资助方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丶纪念丶规划丶模型,还有最为崇高的理想和使命感,但是很多时候难以将这些推进到实处。”
“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时敬之淡淡道:“调查报告上的数字在上升,呈现正向态势。只要不是出于善意却帮倒忙就好。”
对方也看向远处,孩子们解散了,正在原地跑闹。研究员眼中流露出温柔:“生命伦理委员会属于与各方政府丶国际组织协作办公的第三部门,主管教育问责。我们的责任是聆听公衆呼声,履行公正承诺,维护教育公平,平时呢,要敦促校方公布教育预算丶发布年度审计报告丶监督教学效率丶保护学生的安全丶维护健康有序的环境……”
一个刻板又冷淡的声音插进来:“……本组首先对学生负责,其次才对家长与校方负责,并且协助校方接受来自社会各界利益相关者的问责。而且,生命伦理委员会2035-2040年发展规划曾对问责执行实践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作出过特别补充说明,地区一线工作者(street-levelworker)拥有部分专业自由裁决权,可根据具体事宜自由作出决策。”时敬之补完这段话,又说:“这都是分内的事。”
“在地理大分区时代的管理改革以後,越来越多的教职工人员成为专业技工,而全球化带来的全球教育産业日益促进教育成为一种商品。”研究员意犹未尽道:“生命伦理委员会!为维护人类的教育公平而战!”
说完他哈哈哈大笑起来,冲时敬之说:规章制度很无聊很枯燥无味,但是偶尔还是能让人真情实感的是不是?”
“Arthur,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对方猛然醒悟般提起所谓正事:“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修过西蒙的课。”
西蒙的课有很多,研究员解释说,那是一门关于全球公民教育与社会正义的课。
“我问他,大家都在说电子扫盲计划的意义,可是我却心怀悲观,我并不认为依靠所谓的教育就可以改变人生。我以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没有接受过文化的人,无法进行思考的人,他们会觉得幸福吗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的从口中说出幸福这两个字,无论作为主体还是旁观者。”
时敬之听完,没什麽特别的反应,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有一些人,假设他们比你说的人富有,受过更高级的教育,在物质层面上体会不到他的苦楚,当然她们也会有自己的苦楚,但因为没有物质之苦的根基,毕竟她们的人生从出生开始在某些物质上已经和农民不同,她们即便再有同理心,会不会有精英心态说的再严苛一点,那就是远方不仅仅有诗与美,还有脏乱差。”时敬之望着远处的废墟和土路:“关于後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研究员点点头,道:“我倒觉得形而上的苦可能也是一种苦吧,我们所说的两种人的苦,在生活里不是一种途径。比如一个学生,她坐在这里思考农民到底幸不幸福,而农民不会这样思考,反而是羡慕学生,羡慕学生的好前程和好出身。微妙的点在于,这後半部分也在学生的可知范围内,学生还会看到自身的狭隘,为自己的思考付出惭愧乃至自觉羞耻的代价。”
“德尔菲诺的学生要永远带着人文关怀,要对人类的苦难抱有永恒的悲悯。”时敬之这样说:“你所说的这个‘形而上’的苦,其实就是一种关于思考的苦。因为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偶尔能设身处地。许多时候人和人的沟通是无法达到掏心掏肺,完全共鸣的。即便掏心掏肺,敞开心扉,也会发生交流双方用力方向不当的情况。思维丶语言丶话语,许多时候又是复杂的,所以更多的时候,人会依赖同理心。你难道不觉得人生本来就是遇到问题然後不断解决问题的过程吗”
研究员一愣,反问道:“那麽,除了“生活中物质上的苦”,“思考上的苦”值得被关注吗”
“这种思考上的苦来得并不比生活中的苦轻松,用力方向也会不一样。”时敬之说:“父亲会说,你不愁吃穿,你为什麽会说自己不幸福。孩子说,我已经这麽努力。为什麽还是得不到认可。必须成功才是优秀才是真的人吗如果不优秀,难道没法活了吗要去死吗朋友说,我的朋友倒霉了,我却不能共鸣,不知道怎麽安慰,我体会不到,我是不是很糟糕我不配做朋友。甚至陌生人会讲,我看到有人生老病死,很痛苦,我不知道怎麽办。”
“……甚至更多的时候,面对生活丶工作丶学习的压力,大部分人的一年又一年,总是在迷惆中度过的,这种迷惘的确是思考,这种思考常被说成是空想,但是,空想的思考就没有意义了吗某些人,在因为善意和同理心甚至说受过的规则指导着努力去体会别人的感受,但是如果体会不了太多,不够完全,不够极端,那是不是有罪的他会有愧疚感,负罪感,那麽他错了吗”
研究员点点头,回答说:“你说的沟通与理解的困难,我更喜欢框定在电子扫盲计划的范围内。最鲜为人知的是,德尔菲诺鸟巢区的眼泪和大山里的眼泪是不是同一种,“数据鸿沟”“电子网络带来的隔膜”使现实中的人关系冷漠,可也只是“沟通障碍”的某几种类型而已。思维与规则也许更像是本因。如果每个人都是一座带关卡的塔,人和人交往丶他们所来持的各种观念的碰撞就像是攻城与防守,放一些人进来,陪一些人受伤,把有些人挡在塔外。每个人都像是豌豆射手,他们把自己的宝藏豆子朝着不同的方向发射,虽然他们拼尽全力向最想要的人发射,可是方向不对,用力不对,发射出的豆子和对方不是一个基因型,所以出现了好多问题。”
时敬之说:“校友之间流传的三段论不是没有理由的,要对优越感保持警惕。”
研究员点点头,“我觉得我学识浅薄,也没什麽见识,生命体验不深,对于有些问题,哪怕冥思苦想,也想不出好的答案。”
“我们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总是会感到好奇,崇拜甚至美化的。”时敬之看着远方淡淡道:“尤其是那些我们不理解的文化,思想,生活,知识……”
研究员讲:“你知道西蒙给我的答案是什麽吗?”
时敬之把营养液的盖子拧紧。他看了一眼正在上课的孩子们,用眼神示意研究员观察他们。研究员很是不解。
时敬之这次说出答案:“求知,并且在求知的道路上痛并稍微快乐着。”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平静又坚定,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他一定是真的很相信这句话,并且在努力践行它的。那般坚定又果决的模样很有时氏夫妇当年的风采,只是时敬之自己却不知道。
研究员又是一愣,他思索一番,再摇摇头苦笑,他叹息道:“原来西蒙给我们的竟然是同一个答案。反正就是一直走丶一直走,走到大山里去。”
“我找不到答案,所以来到这里。”他问时敬之:“你为什麽来这里?”
“也不一定非是这样。”时敬之摇摇手中的营养液,问对方:“知道这个口味的营养液叫什麽名字吗?”
“埃维拉的彩虹尽头?”研究员愣怔,很是不解:“你什麽意思?”
他们的对话被一阵孩子的哄笑打断了,他们爬上吉普车,从背後慢慢接近他们,出其不意地出现,然後互相推搡追逐,打闹大叫,再齐齐发出轰然的笑声。
他们向着研究员腿上爬去,再拉他的手和胳膊,邀请他加入他们的游戏。
时敬之眼中呈现淡淡的笑意,他瞟了研究员一眼,又看向人群中,却没有再回答研究员的问题。有个黑头发的小男孩正在冲时敬之招手,他跑到时敬之面前,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过了会儿又扭头跑开,整个过程中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都叫那个孩子大眼睛,大眼睛是被时敬之从兽群中抢出来的。他们护送着儿童们途径一处树林,歇脚时远处传来哭叫。
“我在庇护所的时候见过他。”时敬之对着东躲西藏的研究员说。对方正应付着热情的孩童,他被簇拥在人群中,衣服被拽乱,最後只能满脸无措地大笑。
然後无奈地看向时敬之:“真是痛并稍微快乐着。”
时敬之眼里隐藏着笑意。研究员看着他的嘴唇动了动,今晚的Arthur心情似乎很好,他把一个故事讲完:“联合政府的庇护所开在富人区,周边是三不管飞地。富人区全是洋房,我在天台上站着,可以看到远处低矮的红色砖瓦房,後来我意识到,那是贫民窟。他从那里面哼哧哼哧跑出来,一直跑到我面前,眨巴着大眼睛不说话,後来又跑开了。”
“但是我想,那是我们互相认识的开始。”
时间到了,时敬之需要去值岗,他跳下越野车向前走,挥挥手同研究员说再见,声音渐渐吹淡在晚风里:“那应该是个好的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