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风识状作恍然,顿了顿,常忠又道:“闫大人,老夫这几日翻阅典籍,读到一处甚为不解,还望您指点。”
闫风识停下脚步,他们脚下,御桥水流结冰,水底犹有红鲤游动。
“指点不敢当,不知常公公读的是哪一处”
常忠笑:“正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1]。”
闫风识眸光一滞,又听常忠道:“贤明若周公,也有受人诋毁而不得不避祸辞相之日,若非後来电击金滕,谁能知晓他的一片忠心,可是这毕竟是老天相助,古往今来,兄弟阋墙,父子相残的事例数不胜数,可能他们一开始也有周公之心,只是後来受诋毁而不得不反戈相向,你说是吗,闫大人”
远处宫墙边,内侍带着一队人经过,闫风识撤回目光,对上常忠探究的眼神,正色道:“周公是圣人,圣人之所以称为圣人,在于他们本心纯正,您说的那些人即便曾有周公之心,也并不乏王莽之志,他们後来倒戈,不是不得不为之,而恰是他们心中所向。”
常忠眉毛一沓,脸上又浮起笑意:“那麽,如果是闫大人,您是愿意做一代贤相周公,还是乱世之雄王莽”
闫风识展颜:“常公公说笑了,闫某一介草民,幸得陛下赏识,应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周公之才非我能及,王莽之志亦非我所愿,闫某这一生,但愿俯仰无愧天地足矣。”
常忠一笑,愈发深不可测:“那麽常忠就在此遥祝闫大人得偿所愿。”
闫风识再次拱手,两人在御桥桥脚告别。
出了禁城,宫道两旁松柏苍翠,闫风识走在树荫下,脸上的表情沉寂下来。这一趟入宫,他原本以为陛下会让他继续彻查巫山一事,没想到……修缮皇陵,说起来名头大,但谁不知这是变相贬官。陛下,终是被流言所扰了吗
闫风识嘴角升起一抹苦涩。
是了,古往今来,千年岁月里也只出了一个周公,但即便是周公,也有被成王忌惮的时候,何况是他呢
树荫深处传来一道轻呼,闫风识兀然收敛心神,他还没回头,身後已有手覆上自己肩臂。
“闫大哥,呀,果真是你。”
闫风识凝眸,那人却蹿过身,一张圆脸满是惊喜。
“阿牤,是你,你怎麽进宫了”自上次夜探道观後,阿牤便认识了闫风识,他素来自来熟,和谁都能说上两句,一来二去,便是若闫风识这般冷肃的人也待他亲近几分。
阿牤伸手一指,不远处几个货郎正在卸货:“我在炭火铺找了个运货的活计,每日就跟着送一趟。不过,我进宫却不是为了赚几个铜板钱,而是——”他将手挡住唇,闫风识躬身,便听他压低声音道,“闫大哥,你知道我头头在哪个宫吗”
闫风识微微蹙眉,萧娇与这帮流民童子的关系他是知晓一些的,只是没想到他胆子这般大,竟为了寻她冒险进宫。
闫风识颔首:“这些日子郡主没回府,听说一直在宫里,如今太後崩逝,想必她一直在长禧宫内。”
“长禧宫那是哪为什麽头头要住在那,不能出宫”
闫风识眸光一顿,对于阿牤,萧娇就是萧娇,她是流民童子头头,却不是宣城郡主。他纵然早熟,却不理解太後之于萧娇的特殊与重要。
如今太後崩,她必定很是伤心。当初他答应她回来後就去看她,如今即便他想,也是不能了……
闫风识眼神一暗,又见阿牤正翘首望着,等着自己回答,才拍了拍他臂膀,道:“长禧宫是她阿婆的宫殿,如今她阿婆去世,她按礼要服丧,恐怕还有一段时间才能归府。”
“吓,原来是这样。头头的阿婆去世了,她应该很伤心的……不过既然她安全,那我就放心了。”阿牤拍拍胸脯,扭头望了望,又道,“闫大哥,那边货就要卸完了,我去了,等下次再和你说。”
他甩甩衣袖,转身钻过林子。
闫风识循他离去的方向望过去,树林尽头人影憧憧,辚辚车轮之声响起。
闫风识看了半晌,转过身。他身後,长禧宫黛青琉璃檐影渐渐模糊,而他身前,一径幽幽,闫风识不再犹豫,提步走出宫门。
从金陵到皇陵,不过三日行程,闫风识轻车简从,告别大理寺,一头扎进皇陵修葺中。他虽一心避世,奈何世事无常。
他绝想不到,再次回到金陵,等待他的会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