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娇指了指马车,压低声音:“陈氏,在里面。”
闫风识点头,萧娇跳进马车。
午夜金陵,明月如霜,清景无限,明明好梦时分,却被妄起的大火打碎。玉肌阁的这场火起得突然,等到末了,又消失得无迹可循。
淮水两岸,看热闹人仍然源源不绝,但萧娇的马车早已跑出肇事地界。
等到了大理寺前的老槐树角,马车才堪堪停住。这一路,陈氏不叫不闹,甚为安静。萧娇为她包扎伤口,陈氏也没有任何反应。
车刚停稳,闫风识便掀帘进来。萧娇憋了一肚子话想问,但触及闫风识的目光,皱了皱鼻,不觉呐呐闭嘴。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到陈氏身上。陈氏斜靠在车壁一角,眼望天上明月,面容清冷疏寂。逃脱玉肌阁後,她整个人仿佛清醒过来。此刻听到动静,才微微扭头,她颔首,似是想福礼,但闫风识阻止了她的动作。
陈氏轻扯嘴角,露出一抹哀凉笑意:“谢谢你们救我出来,让我还能看到今晚月光……我已经想起来了,你,是阿怜的表兄,大理寺少卿,闫风识?”
闫风识面色一动,只点了点头。
陈氏垂下眼眸,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阿怜的确是我的女儿。”
萧娇眸光一沉。在逃出玉肌阁的这一路,她其实有过诸多猜测,但当陈氏亲口说出来时,她还是感到惊诧。
唐慧怜是她的女儿,又为何会成为闫风识的表妹?唐慧怜的死,与她有关吗?
幽凉月光斜斜探进马车,陈氏的脸沐浴着月光,显得诡异平静。
“当年,我和府里妾室同怀身孕,妾室当先産子。我知晓,我这一生子嗣艰难,这一胎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但可惜,我生出来的是女儿。那时,谢珏已官至刺史,谢氏百年世家,谢珏断不可能接受没有嫡子。为了保住嫡妻之位,我做下了人生第一件错事,我将刚出生的女儿送走了。她还那麽小,全然不知即将发生什麽,只冲我笑,我以为纵使她没有谢氏嫡女的身份,只要好好照顾,也能平平安安一生……但我终究是错了,在送走的第五年,女儿不见了。我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报官的,只能派出心腹去找,但无论怎麽找,都没有消息……女儿不见,我的心也死透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就在今年玄元节,我看到了她……她长大了,和我想象中一样,那麽娇嫩,那麽柔美,笑起来灿若云霞,只那一眼,我便确定,那就是我的女儿。”
陈氏的话令人动容,闫风识眼眸沉肃,道:“阿怜既然是你女儿,你为何要杀她?”
这一次,陈氏的表情终于有了裂隙,她似乎很痛苦,身子颤抖着,整个人也蜷缩起来。萧娇在闫风识耳边道:“她还没完全好,莫要如此刺激……”
闫风识拧眉,陈氏再次开口,她声音发颤,似乎陷入了某种可怕回忆:“那是我人生第二件错事……”
“女儿丢失後,我心情一直抑郁,忽而一天,我经过谢珏书房。谢珏素来严肃,即便对待客人,也鲜有笑脸,但那一天,我居然听到他开怀大笑。我走到窗下,依稀听到几句:‘有了此物,我们大事可成’,我偏头去看,梁柱挡住了那人的脸,他手托一只瓷盒,里面不知何物。但自那之後,谢珏便在书房後建了密库,每日都要去里面呆上数个时辰。我心中一直不安,却没想到有一天,谢珏竟问我想不想进去,我,我应该要拒绝的,但我却走进去了……”
陈氏嘴唇剧烈抖动起来:“我,我看到,里面有一口大缸,缸中盛满鲜红的液体,谢珏说那是一种浆液,可是有什麽浆液是那种颜色,分明,分明是人血……”
萧娇凝眸。缸,红色液体……这些她刚刚都在玉肌阁的石室里见过,她扭头望闫风识,见他同样蹙起眉头。
陈氏的话仍在继续:“我望着缸中的血红液体,明明应该厌恶,但是脑中却一片混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也不知怎麽出去的,但那天後来,我压抑的心情仿佛一下子拨云见日,倏尔放松下来,我竟感到久违的畅快,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谢珏告诉我,缸中浓液里有一种闻之可以忘忧的仙物,叫做‘仙人皮’。那之後,谢珏更加频繁地带我进入秘库,我明知道不对,却还是不由自主跟了进去。我去的次数越多,那种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初初的欢畅过後,却萌生一种自毁的冲动,而那个时候,我见到阿怜了。”
陈氏轻轻一笑,苍白的脸上露出凄然的神色:“看到阿怜後,我心中再次萌生希望。我想尽办法与她相见,从她的言语中,我确定了她的身份,她的确是我走丢的女儿。我将实情告诉了她,她当然很意外,但也很快接受了这一真相。那时,我以为老天待我终是不薄……我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清苦,便想竭尽所能补偿她。这个时候,她的养母闫月之找上门,威胁我,让我不要再联系阿怜,否则她便要说出我遗弃亲女的丑事。她将阿怜严密看管起来,很长时间,我都没再见过她。後来一天,阿怜突然跑出府,她找到我,语气却很生硬,她说,她什麽都不要,如果我想要弥补,就让她恢复谢氏嫡女的身份,不然就不要再见她。”
“呵呵,谢氏嫡女,在她心中,只在乎谢氏女的身份,她明明清楚,一旦身份揭穿,我也再无可能留在谢府……她後来明白了,我不可能将她的真实身份公之于衆,她永远都只能是被别人抱养的,寄居别家的商户之女。她传信来说想要见我最後一面,我以为她想在衆人面前说出她是我的女儿,我,我……”
“那一天,我再次走进秘库,我望着那些浓稠的红色液体,脑中却蓦地萌发一个念头:阿怜要揭穿我,阿怜要我死。我浑浑噩噩走出秘库,手中却多了一包药粉,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麽,但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只要将药粉喂给阿怜,一切都将结束,我也解脱了。”
萧娇听到这,想起什麽,突然道:“曲水宴那天,停在琵琶湖的那辆乌木马车,里面是你?”
陈氏垂下脸,身子塌了下去:“我答应了阿怜再次见面的要求,就在那天,卢氏曲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