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茶室,娴静清幽,闫风识进得内间,盈盈茶香里,萧鼎以手托卷,他对面的空座前,杯盏已空,犹有淡淡轻雾。
不及细想,萧鼎已开口:“闫少卿方才从哪里来”
闫风识于对桌坐下,方看清,萧鼎手中的书卷是礼部整理的大婚仪注。方才,他与礼部的人在此谈话
闫风识面色不变,只答道:“回大人,因不日小妹便要进宫,所以刚刚回了趟丹安坊。”
萧鼎将卷册放在桌上,又替自己与闫风识各倒一杯茶:“这是今春刚刚采摘的阳羡茶,我品过了,的确回甘无穷。”
闫风识端起茶盏,袅袅热气里,萧鼎蓦然一笑:“还没恭喜闫少卿,想来过不了多久,你便可以官复原职。”
闫风识拱手:“承大人吉言。”他眼眸映着窗外翠柳,显得格外清透,“不知大人此番叫下官前来,是为何事”
萧鼎抿了口茶,容色舒缓,顿了片刻,才道:“方才你上来时,可有听民衆的议论之言”
闫风识睫羽忽颤,嗓音愈发圆润低沉:“妄议天子,的确大不敬,不过此事却着实蹊跷。”
“哦,有何蹊跷”
闫风识放下茶盏,挺直身道:“定国圣母皇後是皇家禁忌,这麽多年,民间虽然好奇,也从没有公开大肆讨论过,然而眼下陛下马上就要大婚,却出现此等流言,不得不让人怀疑是有人故意散播。”
萧鼎微微点头:“依闫少卿所见,是何人如此大逆不道”
闫风识沉默片息,以指间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一字。
“如今天子年幼,尚无子嗣,皇族里与陛下最亲的血脉,也只有那位了。”
闫风识目光盯在对方面上,因为认真,他没有漏过萧鼎任何表情的变化,然而他却发现,自始至终,萧鼎神色淡淡,既不惊讶也没有丝毫慌乱,他便如淮水最深处那股暗流,渊沉,平静,让人看不明,猜不透。
良久,茶渍淡去,萧鼎于云雾里擡起头,他肃朗的五官仿佛瞬间深刻。
“如果真是那人所做,闫少卿预备如何”
闫风识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攒紧,顿了片息,他道:“大人又预备如何”
萧鼎的目光透着威压,闫风识绷直身子,才听他开口:“前朝之亡,虽是八王之乱所致,但究其根本,还是末帝昏庸无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天下之主若不能仁心爱民,亦不是合格的君王。萧某受先帝与陛下垂恩,理应恪尽职守尽忠为国,但尽忠却非愚忠,萧某立身为官的第一准则,是要对得起天下黎明。”
顿了顿,萧鼎才收回目光,再次抿了口茶,方慢慢说出一句。
“闫少卿以为如何”
出了茶室,微风一吹,闫风识才惊觉自己後背已然浸透。
萧鼎虽然动机不明,但他一番言论却不无道理,而且闫风识甚至觉得,他的话语十分坦然。临出门时,他问自己,君主与天下,他会如何抉择。闫风识不答,心底唯有茫然。
他初初为官,是因家族窘迫不得不为之,但为官五载,他心底渐渐明白,如今世族早已不是当初衆志成城,一心想收复北地的世族了,他们在江左圈地卖官,追求享乐,彼此间猜忌防备,已如散沙一盘。这诚然是多年无忧的环境使然,但更多的难道不是君主的无能失职
卫珩性子孤僻古怪,心思狭隘,如此君主,能使百姓归心,带领世族收复江北失地吗
闫风识没有答案。
他出了茶楼,在淮水翠荫下站定,眼前清水流淌,望着它,仿佛世间之事永不曾变过,而金陵之春也永远不会褪去。
闫风识正看得出神,不妨烟柳里有人叹息一声。
“马如飞,人如水,九卿六宫皆望屡。将回日月先反掌,欲作江河惟画地。”[1]
闫风识一愣,回过头。
柳风吹拂,朦胧若云雾的青色里,有人探出手,拂开乱柳,走了出来。
微微曦光照在他如玉的脸庞,一瞬间,光华流动,艳丽逼人。闫风识眸光微动,下一刻,蓦然出声,“谢三郎,是你。”
谢空掸开衣袖,走到近旁,他一双眼眸澄净,宛若曜石清灵,他望着闫风识,道:“闫兄,冬去春来,又到了金陵最美好的季节,我刚从淮阴返回,没想到就在此见到你了。方才我叫了你几声都没反应,你在这里做什麽”
谢空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他嗓音清透,亦如冰泉。闫风识却垂下眼眸。
“马如飞,人如水,九卿六宫皆望屡。这诗很不错,不知出自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