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府宅,曾经昌平公主的宅邸,破败到那般程度实在他意料之外。关于昌平公主的传闻,虽然京中一直列为禁谈,但他出任大理寺少卿之後,在翻阅典籍档案时,还是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档案中记载在昌平公主去往封国之前,曾多次往返禁庭,关于缘由,坊间流传的说法是当时太後重病,昌平公主心挂太後病情才多次出入宫廷。然而他查询了医正署诊籍,那段时间并没有太後医诊的任何记录。昌平公主出入宫廷的原因不明,而她前往封国,及之後愕然薨逝後太後的反应亦相当奇怪。
究竟是什麽原因导致太後对这唯一女儿之死不闻不问?即便贵如太後,到底也是一位母亲,普天之下,有母亲对子女生死也弃置不顾吗?
清风徐来,河面上荡开一层层涟漪,闫风识眼映波光,嘴角却挂起一抹嘲讽笑意。
有的,他心底道。
父母爱子,推燥居湿,咽苦吐甘,乃是书中规劝庶民之辞,但他深刻知道,这世间,有的母亲不光视子女为人生之耻,还会辱他,骂他,打他,甚至恨不得他从未出生。
---
一路无波无澜,夜半时分,船终于在下一个渡口靠岸。如闫风识所预估,这里已经离开长沙郡,而到达武陵郡境内。因这趟乃秘密出使,所以并未惊动地方,眼下,这条恍若一般客船的小船徐徐靠岸,码头的津吏只草草检查一番,便命令放行。
闫风识让几名署役留守在船上,自己则带着船夫及馀人役人下船。这船夫是闫风识托刘老伯介绍的,也是荆州本地人,对荆州内各条水道都颇为熟悉,更多次往返三仙河流域,听说闫风识一行要临时雇个船夫,报酬丰厚,便忙不叠答应。
武陵郡下辖五县八乡,而此地正是武陵郡通往长江的一个渡口。虽不及郡城内热闹繁华,但码头上依然熙熙攘攘,有小贩挑着扁担叫卖。临近码头的小道两旁,亦开了不少店肆,吃食丶药材丶杂货应有尽有。考虑到未来几天可能都待在船上,闫风识列了个清单,准备将几天的货品补齐。
怀墨跟在一旁,东瞅西望,眼见署役一趟趟往船上运货,不禁吃惊道:“郎君,我们要在船上行这麽久?”
闫风识瞥他一眼,吩咐店家再多加一包晕船丸,才道:“再往前可能不会停船,东西多备一些,有备无患。”
船夫站在一旁,点头应是:“过了重九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再往後三仙河起雾,就不好通行了,趁这几天尚有太阳,船日夜不息,应该能行到仙人峰,到了仙人峰我们再折返,也不枉您来荆州一趟。”
这原也是闫风识的打算。巫山一带水路不明,他并不欲硬闯,若是在沿途发现陆霁的踪迹倒好,若没发现,他预备将船停至仙人峰附近,再做筹谋。地图上显示,仙人峰离巫山不远,若是水路实在危险,从仙人峰上岸後绕行到巫山,也不是不可,只是花费的时间多了些。这也是为什麽他一上岸,就来备货的原因。
怀墨拉了拉闫风识衣袖,小声在他耳旁道:“郎君,听说巫山一带甚为凶险,有好多人一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我们……当真要去?”
闫风识沉下眸光。自发现三月春来,短短两月,已有八条人命直接或间接牵扯进来,如今,甚至出现了惑人心智的诡异之物,仙人皮。诡物横行,却无人知其踪,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若不及时追本溯源,查明一切,很有可能波及更远,牵涉更多。
所以,便有了那次向陛下的呈文,而自他写下呈文的那一刻起,他心中便隐隐有预感,这一趟巫山之行也许会异常艰辛,甚或有生命之危。他不是没有过迟疑,只是却不愿再看到更多无辜的人丧命,若以他一人之命还人间无恙,他何妨走这一遭。
闫风识拍了拍怀墨肩:“巫山或许危险,但此行直到仙人峰应该无事。到了仙人峰後见机行事,若真的……你就留守後方,不必跟我走。”
怀墨微微一愣,待要张口,闫风识已迈步走了出去。
到了码头,怀墨好不容易挤到闫风识身边,却见郎君目视前方,眼神有些怪异。
码头点了盏孤灯,青冥冥的灯火幽幽泻在河面上,依稀照出一爿幽明。夜里潮浪大了些,方才他们船旁又停了不少船只。几只小船在夜风里起起伏伏,跌宕不定,有船工走到船头,吆喝着抛下缆绳,吩咐岸上的人接住。船舱里陆续走出来几名乘客,似是被水浪颠簸,不住地探头查看。
怀墨却在此时“咦”了声。
他像是不置信地揉了揉眼,凝目片息後才惊讶开口:“郎,郎君,我没看错吧,那人……”
风将衣袂高高吹起,船头上那人一身素衫,迎风而立。青幽的灯光洒在她脸上,她眉心颦蹙,却更衬得一张皓洁面容,宛若水底升起的明月。
闫风识睫羽微动。
她不是别人,正是和他有过数次照面的宣城郡主,萧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