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对他说,我拐走你好不好。以后我们住在一起,我会把房间打扫得干净整洁。我们的衣服上有同样的洗衣粉香味,我们用一样的碗和盘子吃饭,喝同一个壶里烧开的水。我和你一起唱歌,一起折纸,一起看书,做你喜欢的游戏……”
说到这里,楚澜苦涩地抿了抿嘴唇:“那孩子说,他很喜欢和我一起玩,说我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可他不能被我拐走,因为那样妈妈会难过。”
那一刻楚澜有些嫉妒,真想说“你妈妈才不会难过”。可她看着孩子清透漂亮的眼睛,怎么也说不出那么残忍的话。
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她该告诉那孩子,这世上就是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每次那个新男友过来,那孩子都会跑出去在楼里游荡,是因为那个男人总把他当玩具一样对待。男人吓唬他、戏弄他,行为越来越恶劣,反正也没人阻止,反正那孩子也不会哭。
有一天楚澜发现孩子的手臂上有好几个烟疤,她又惊又怒又伤心,跑去质问孩子的妈妈。
烟疤是那个男人烫的,因为“好玩”。
那女人也不以为意。她对楚澜说:“要不是因为他,我才不会过得这么辛苦。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对我好的男人,为了他最爱的妈妈的幸福,他忍一忍怎么了?”
楚澜看着她得意的表情,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她没能得意太久。那个男人很快露出了真面目,经常向她要钱,若是不满意就打她,打完之后又温情款款地哄她,但下次动手的时候打得更狠更凶残。
她又一次被男人伤透了心,心中充满怨恨。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抱着他哭泣,说要是那个男人死掉就好了。说她再也不相信男人的鬼话了。说以后只有他们俩,她和他一起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那一刻对那孩子来说,一定像是过生日时许下的愿望突然实现了一样。但对那个女人来说,不过是伤心时随口一说罢了。
有一天女人没去上班,楚澜放心不下那孩子,夜里下班后想过去看看,结果看到了她这一生中见过最恐怖的画面。
房间里竟然在下血雨,入目皆是猩红,所有家具、物件,都仿佛从人身上生生扯下来的残肢内脏。
那孩子穿着一件已经被血水浸染的透明雨衣,一动不动地仰着头站在房间中央。那女人披头散发像个鬼,抓着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缩在桌子下面不停痉挛尖叫。
“怪物!你就是个怪物!”
楚澜把她揪出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指着孩子继续发疯地尖叫:“他杀人了!我告诉过你他是个怪物!快叫人把他抓走,快啊!”
楚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前所见已经无法用常理解释。那孩子的瞳仁吞没了眼白,至深的幽暗空洞中微微闪动着紫色的光。无论如何叫他、摇晃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我抱着他去了教堂,可是我没想到,仁慈与爱构筑的光明之所也无法包容他。我只好带着他逃走了。”楚澜把折好的千纸鹤交给安鹤笙,“回去之后,我发现他家里那些血全都不见了。若不是他妈妈也从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会以为那天晚上我见到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安鹤笙接过千纸鹤,用开玩笑的语气问道:“你没有趁机将那孩子‘据为己有’吗?”
楚澜轻声道:“我是这么想过。但那孩子的家人出现了。我和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只能将他交给他们带走。”
安鹤笙无意识地摆弄着千纸鹤,哼起了红雨衣唱的那首歌。
Twodrifters,offtoseetheworld。
Theressuchalotofworldtosee。
楚澜很自然地接了下去:“Wereafterthatsamerainbowsend,waitinroundthebend。”
她告诉安鹤笙,这首歌是那孩子的妈妈当成摇篮曲唱给他听的。因为妈妈喜欢,所以那孩子也喜欢。
楚澜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依然很忧伤:“到头来,我也没能让他吃胡萝卜……”
两人并肩静静地坐了一会。安鹤笙用温暖轻柔的嗓音打破了和谐的气氛:“希望你和你的孩子能早日见面。”
楚澜眼神淡淡地望着夜空中漂浮的光点,轻声道:“谢谢。”
安鹤笙起身离开,没有回头。
到了家里,他径直来到浴室,脱掉身上每一件衣服,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身体。
他苍白的皮肤像一片人兽都不曾踏足的雪原,没有任何疤痕瑕疵,甚至一颗痣都没有。
梦境档案里背部的伤痕,手臂上的烟疤,全都不存在。
人在梦里可能会有意无意地改变自己的身体特征。
安鹤笙想起自己在回家的路上,令一栋大楼产生了奇妙的变化。只要他想,抹掉伤疤轻而易举。
自己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眼下这个深层意识里的梦境,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把自己装扮成从未受过伤害的样子,他过着看起来符合社会期待的体面生活。他把陷落在罪恶、痛苦和黑暗中的鸟笼城,变成了漂亮、整洁、温暖的爱川小区。
这个梦是他给自己塑造的童话?
安鹤笙冷静地整理着思绪,将衣物重新穿回身上。系上衬衫扣子的时候,楚澜给他的千纸鹤从他身上掉了下来。
他捡起千纸鹤端详了一番。虽然他在楚澜折纸鹤的时候没看到纸上有字,可是在内心莫名的驱动下,他还是拆开了它。
原本空白的纸上,出现了一行字:
“你认为这个身体是你吗?你看到的这副完美精致的躯壳,就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