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雷君晏自己的意愿,还是雷晋的安排,他高二那一年开始在C国念书,每天放学后只要时间允许,他都会去疗养院陪安鹤笙。
起初安鹤笙根本不想看见雷君晏,对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对他动过手,甚至打得他头破血流。可是第二天他还是去了,头上还贴着纱布。安鹤笙不理他,他就安静地在一边看书做题。
雷君晏考上C国大学后,安鹤笙也出院了。他把安鹤笙接到自己在C国的住处,兄弟二人开始了一段摩擦不断地同居生活。主要是安鹤笙单方面摩擦。
喜怒无常,故意找茬挑刺,拒绝按时吃药,赶走家里的佣人,时不时做一些诡异的黑暗料理让雷君晏全都吃下去。
雷君晏从不发火,耐心地听他骂人,一次次把他丢掉的药瓶捡回来,亲手喂他吃药;不管他找什么茬挑什么刺,都满足他苛刻的要求。雷君晏会认真地吃下他做的不知所谓的饭菜,而且面不改色。
他总是盯着雷君晏,想看看这个包容他所有恣睢戾气的弟弟,到底什么时候翻脸,什么时候忍受不了他。
误以为雷君晏在学校谈恋爱后,他变本加厉,跑去雷君晏的大学,声称自己是被雷君晏pua的男友,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了一出狗血闹剧,让雷君晏狼狈不堪下不来台。他回到家,等着雷君晏回来对自己大发雷霆,把自己从家里赶出去。
但雷君晏回到家后没有生气,反而用力抱住他,平静而郑重地说:“哥,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丢下你一个人。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你对我发火也好,用保温瓶砸我的头也好,在饭里下毒也好,我永远不会从你身边走开。”
常人恐怕无法想象出雷君晏如此温情的一面,而这一面也只有安鹤笙见过。
兄弟二人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共同的回忆,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眼看到了饭局尾声,雷君晏很有风度地对倪砚斐道:“今天和倪先生一起用餐很愉快。不介意的话,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像这样四人约会。”
他瞥了眼安鹤笙,别有深意地说:“这还是我哥第一次带朋友和我一起吃饭。”
倪砚斐怔了一下,像是为了得到确认似的,光芒扑朔的眼睛看向安鹤笙。
安鹤笙在二人的注视下,看向池津深:“那也要看津深愿不愿意。”
池津深整晚如坐针毡,同桌的三人令他感觉自己四面楚歌,他的神经像不断拉开的弓弦,一直紧绷着,此刻几乎到了极限。他极尽所能地保持镇定和礼仪,说了句“乐意之至”,便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席。
他迫切需要呼吸,否则不断上涌的罪恶感要淹没他了。
空无一人的洗手间里,池津深用力将冷水打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在这时,有人进来了,步伐稳健地走到他身边,一旁的感应水龙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他抬头往镜子里看去,发现对方是倪砚斐的那一刻,瞳孔瞬间一缩。
倪砚斐从镜子里浅浅地打量池津深。这个男人一言一行都符合优雅的标准,气场总是敛于内而不张扬。礼貌中透着疏离,温和下藏着与生俱来的高傲,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
池津深装作没有发现倪砚斐的视线,挺直脊背,抽出纸巾擦掉脸上狼狈的水珠,将微微打湿的领口整理平整,准备转身离开。
这时倪砚斐忽然开口道:“这是我第一次进行四人约会。”
池津深停下脚步,出于礼貌回应道:“我也一样。”
“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曾经想过自己除了父母,是否还有兄弟姐妹。”倪砚斐不避讳地说,“看到鹤笙和雷先生感情这么好,我很难不羡慕。”
你没有兄弟姐妹——池津深的罪恶感再度涌到了咽喉,他从紧涩的喉咙里发出暗哑的声音:“他们兄弟感情确实很不一般。君晏平时不苟言笑,可是对鹤笙说话的时候,语气都会不自觉放轻。”
倪砚斐抽出擦手纸,认真地擦干双手。他把揉成一团的纸丢进垃圾桶,然后看向池津深,一字一句道:“既然你很清楚,那就更不应该破坏他们兄弟的感情。”
池津深脑后传来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狂风中倾斜崩裂。他抑制着乱了的呼吸节奏,沉声道:“倪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与人交流有很多叫人感到麻烦头疼之处,比如敷衍搪塞,比如明知故问。而倪砚斐从不避忌戳破别人的虚伪矫饰。
“那天在甲板上,你站在雷先生身边,为什么要偷偷握住鹤笙的手?我听说池先生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钢琴家,有良好的教养,得体的礼仪。这种行为能算是上流人士的教养和礼仪吗?”
倪砚斐清晰的字句宛如一颗颗子弹,将池津深一下下射穿。
头顶倾泻的灯光下,倪砚斐浓密的睫毛勾勒出的眼部轮廓更为浓墨重彩,像一面用于审判的镜子。池津深透过那双独特的眼睛,看到自己如将倾大厦,外表依然保持完整,内里已经充满飘摇和崩塌。
面对池津深的沉默,倪砚斐继续道:“鹤笙在雷家的处境,你应该比我清楚。你那么做,想过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吗?还是你能做到当机立断,舍弃你和雷家的联姻,违抗父母的意愿,放弃你的名誉,做出义无反顾的选择?”
一连串的轰炸中,从远处传来庞然之物轰然倒塌的震动。池津深仿佛从废墟里看着倪砚斐,眼中布满黑暗的阴翳:“请问倪先生,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对我说这些话?”
倪砚斐眼中透着沉静,语气如同他的气场一般强而有力:“不管我是什么身份立场,我可以坦率地说出我喜欢安鹤笙,可以坦荡地去牵他的手。你做得到吗?”
池津深平日藏敛的气场从坍塌的废墟里跃然而出,显出了没人见过的带有攻击性的气势。
诚然,他得到了本该属于倪砚斐的一切,可他从小到大没有一刻心安理得地享受过人生,无时无刻不在为了让父母满意而压抑自我,每一天都在努力成为一个符合他们期待的人。
现在倪砚斐一出现,就要夺走他经营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包括他第一次心动的人吗?
想到这里,池津深的眼眸更暗了几分,宛如风雨欲来的漆黑海面,气压降到了极点。
两个身量相当的高大男人对峙而立,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无形中仿佛有一场激荡的气流在他们之间对撞。
这时雷君晏走了进来,那股气流宛如撞上了一座巍峨的山峰,阒然阻绝。
“二位在聊天吗。”雷君晏从两人中间走过,站在镜子前洗了洗手。把手擦干净后,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结,状似不经意道,“难怪去了洗手间这么久。”
二人从镜中看向雷君晏,发现他冷漠的双眼目不斜视,没有任何人被他看进眼里。
安鹤笙不在,雷君晏就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冰冷摄人的气场让人忍不住想退后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