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进门之後,黄时雨和黄安悦一人叫了一声。
奶奶把老花镜往下压了压,微微擡头看了看两个孙女,只轻轻地说了句:“来了”就又低下头。
这是她们祖孙三人十几年来一贯的相处方式。
黄安悦去屋里看电视,黄时雨觉得无聊,在院子里转悠。
奶奶腿上放着簸箕,正坐在院子里拣米里面的小石子,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爷爷去世後,奶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小手指因为关节炎,已经没办法伸直,手背上开始长老年斑。
“小雨,你爸妈没来吗?”奶奶擡头问黄时雨。
“嫂子昨晚才从工地回来,要晚一会儿到,我昨天去学校把小雨接到我们家,今天早上就一起过来了。”黄建国边解释边把院子里的工具收拾好,然後准备去厨房,“我去做饭吧!”
“不用,等会你嫂子来了再做,现在还早着呢。”奶奶伸出手来阻止。
黄时雨觉得闷,就算是在院子里也觉得呼吸不畅,干脆喊上黄安悦去河边玩。
两个人出门左拐,走到村子旁的一条主干道,顺着往北走,就到了大运河的一个渡口。
黄时雨小时候,这条路还是一条土路,雨天泥泞,晴天尘土飞扬,後来村子里全都铺上了水泥路,家家户户也都盖上了二层小楼,甚至还有盖三层的,路边统一砌了花园,配了垃圾桶,看上去干净整洁多了,但是黄时雨总觉得少了些什麽。
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去河边,黄时雨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长到走到一半需要爷爷抱着走才行,现在走起来,竟然那麽短。
那时候爷爷会带着她来渡口送爸妈,小小的她牵着爷爷温暖的手,看着爸妈过到河的另一边,背影渐渐消失,才会跟着爷爷回家。
有时候爸妈带她回家过周末,她到河对岸,会看着这一边的爷爷哭,她不想回家,她觉得爷爷的家才是自己的家,她要去的地方只是爸妈的家。
後来附近修建了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桥,这个小渡口也就荒废了。
“我想爷爷了。”黄安悦突然说话。
“我一直都想。”黄时雨看着渡口那几条已经被风雨侵蚀的木船说道,她对爷爷的思念,从他去世的那一天就没停过。
爷爷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可以做出很多精美的家具,会用边角料给她雕刻小动物当玩具,会手把手教她写毛笔字,春天,爷爷会把柳树枝中间的枝干抽掉,只剩下一小段完整的树皮,做成笛子吹曲子给黄时雨听。
闲着的时候,爷爷会带黄时雨到运河边玩,河边的石头下面,经常可以翻到小螃蟹,在铁丝上穿上一只蚯蚓,再折一个弯,插在石头缝里,就可以钓到鳝鱼,不过这需要一点时间。
祖孙两人坐在岸边,看着来往的货船,爷爷就开始给她讲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讲他们怎麽人工挖河,怎麽运泥沙,怎麽吃公家饭,那是黄时雨最快乐的时光。太阳落山,夕阳洒满水面,爷爷一只手牵着黄时雨,一只手拎着红色的小桶,祖孙两人满载而归。
把黄鳝放在水里一夜,爷爷说这是为了让它把肚子里的脏东西都吐出来,第二天,鲜美的红烧鳝鱼就进了黄时雨的肚子里。
比指甲盖还小的螃蟹,成了黄时雨的小宠物。把饮料瓶上半部分剪掉,在下半部分加入河水和泥沙,再放点水草,一个黄时雨牌生态池就做好了,不过通常情况下,小螃蟹都不会活过两天,後来,黄时雨再也不把小螃蟹带回家了。
那麽多年过去,河北岸建了一个不知道生産什麽的工厂,高高的塔状建筑,总是烟雾缭绕,时间久了,河水的颜色变了,鱼少了,小螃蟹和鳝鱼没了,爷爷也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看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不再继续这一话题,并肩往回走。
回到家,黄时雨的妈妈正在做饭,爸爸正在择菜,小叔在帮奶奶收拾屋子。黄时雨和黄安悦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麽,只能尴尬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大家忙里忙外。
“妈,你搬过去和我们一起住吧。”吃饭的时候,小叔又跟奶奶提起这个话题。
“我早就说过,我谁家也不去,我这样挺好的。”
“妈,你看我和大哥大嫂都挺忙的,没有时间照管这两个孩子,你要是搬过去了,还能给她们做做饭。”小叔开始打亲情牌。
“那你就快点找个人帮你照顾,妈都这个岁数了,就算是帮你,还能照顾几年?”奶奶放下碗筷,一脸不开心。
黄时雨早就对这样的场景免疫了,她抓紧吃了几口,放下碗筷去院子里晒太阳,因为她知道,一场避免不了的争吵就要来了。
“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想让我爸再婚,不要拿我当借口。”黄安悦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不开心就一定要说出来。
“我说得有错吗?你看看你,家没个家的样子,我还不如早点死了,眼不见为净。”
每次提到小叔再婚,黄安悦总是很抗拒,奶奶总是会拿早死早解脱的态度施压,这场戏演了很多年,奶奶驾轻就熟,堪称最佳女主角,不过小叔依然没让她如愿。
午饭後,黄时雨跟着爸妈回家,黄安悦非要跟着他们一起走,美其名曰放假了要好好陪陪姐姐。
“我妈这几天放假,你要是不怕,就跟我走。”黄时雨凑到黄安悦耳边说。
“那个,我作业都在家呢,我要回家好好学习!”黄安悦找了一个所有人都不相信的借口,上了自己家的车。
黄时雨无奈地摇摇头,看来,自家老妈的威力一般人都受不住。
窗外的农田和小路渐渐远去,黄时雨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
“妈,为什麽每次来看奶奶都要买那麽多东西,我们走的时候又都要带走?”黄时雨不明白。
“因为有面子啊,让左邻右舍看看,你奶奶养的孩子多有出息,这叫人情世故,你以後有的学呢!”
“奶奶生了两个儿子,又都那麽有出息,她是有面子,不过,两个儿子却给她生了两个孙女,又让她擡不起头了。”
“黄时雨!”爸妈异口同声呵斥。
黄时雨赶紧转过身去,假装去看跟在自家车後面的小叔,但是心里却有一丝得意。
把大人努力维持体面的面具撕下来,看着他们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挺爽的。在他们光鲜亮丽的表面下,没有人在意她做了多大牺牲,黄时雨就是要把这个面具扯掉,就算只有一分钟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