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夫眉头慢慢皱起来,眼睛里毫无情绪地看了严名半晌,才开口道:“你母亲掏钱让你出国,可没打算让你回来。”
严名的微笑消失了,他直视谢大夫的眼睛,说:“那是我舅舅的意思,不是我妈的本意。谢叔叔,我妈的想法,你不是知道得最清楚?”看谢大夫还是不做声,低头想了想,才抬头看着他道,“谢叔叔,我妈生前经常提起你,说你很照顾她,你送她的东西,她一直都留着……”
谢大夫铁一样的眼神出现了一道裂缝,他轻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严名。
他还没开口,严名已经赶在他前面,说:“她生前就希望我多和你亲近些,谢叔叔,她要知道我回来,跟着你做事,一定会开心的。”
谢大夫垂下眼睛,皱起眉头,斟酌了又斟酌,终于下定觉醒,抬起头来。
“上车吧。”他说。
刘子成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圈,抬头看了一眼等在客厅门口的另两个人,又看向紧邻着客厅的客房门。
谢大夫二十分钟前就从里面出来,说了句“没什么大事”就走了。从那之后到现在,这间客用卧室的门一直紧闭着。
刘子成作为青龙哥的贴身小弟,先是没发现萧厉带着刀,接着也阻止不力,心里一个劲发虚。青龙哥一时不出来,他心里就一时不安生,盼着青龙哥赶紧发落他;又觉得青龙哥这么久不出来,没准是气头上把那不识好歹的小子扒光了,不管不顾摁着办上事了。这样的话可能出来的时候就消气了。
他左思右想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想凑到门边听听动静。刚走了两步,门就开了。
青龙哥从屋里走出来,衬衫皱皱巴巴,只有两颗扣子还扣着,前襟和袖口还有这血迹。他脸色阴沉,但是眉头微微皱着,不像在发怒,倒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刘子成赶紧弓着身走过去,一边说:“青龙哥,是我疏忽了,没想到……”
青龙哥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解着衬衫扣子,到刘子成磕磕巴巴说完,也没有对他的过失做任何表态,而是随意看了一眼身后的客房,冷冷地吩咐:“明天把他带到北区,交给金牙荣。”
刘子成愣了一下:“青龙哥,您真要让他……做小弟?”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您真要让他去北区?”北区是本城最乱的地方,除了自家帮派的场子,还遍布马瘸子、罗东的势力,几乎天天都有械斗;而金牙荣为帮派里放高利贷和开赌场的收债,手底下都是狠角色,动不动就亮刀子见血。
青龙哥语气没有任何变化:“除非他自己跪着回来,不然无论生死,都不用告诉我知道。”
刘子成这才看见卧室门没有关严,寻思着青龙哥这话肯定是放给萧厉听的,于是接着话茬问:“那之前专门给他弟弟开的那个户头……”
“销了。他班主任再打电话过来,让她直接去找萧厉。”青龙哥愣是说着,抬手把沾血的衬衫脱下来,把衬衫往地板上同样沾着几道血痕的地方一扔,“找人来把这儿收拾了。”说完抬腿就向楼梯走去。
刘子成早出了一身汗,见青龙哥的意思是不追究他的责任,暗自松了口气,刚要转身招呼门口那俩人,又想起件事,站住问道:“青龙哥,那萧华芝的墓,之前您说给她修的……是不是……”
青龙哥站住了,客厅里一片安静。在这寂静之中,从客房半开的门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接着,又是一片安静,客房里再无声息。
青龙哥转过身来看了客房门一眼,带着一种完全失去兴趣的烦躁,说:“两码事,花枝毕竟也是帮派的人,让她好好安息吧。”
刘子成看了一眼青龙哥,刚歇下去的冷汗又冒出来了。从他的观点看,青龙哥明明是做了一个仁厚的决定,但是他看着客房门的眼神,却莫名让人觉出完全相反的残忍。
刘子成那天晚上没睡好,闭上眼睛就看到青龙哥变作一只老虎,像猫戏耗子一样把一只兔子玩弄到奄奄一息,然后毫不留情地把它撕成碎片。他站在旁边看着,忽然发现自己长出了尖牙利爪,他醒来后恍惚觉得嘴里还残留着血腥味,那让他极为兴奋,他开始渴望成为一只生杀予夺的老虎。
萧厉也没有睡好,少量的镇静剂和麻药让他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但是极度的焦虑仍然让他的大脑无法安然休息。他一能活动就跌跌撞撞离开了青龙哥的住处,头昏脑涨地只想到他还要上课,到了学校门口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学了。他在学校门口从凌晨一直站到天光大亮。
严名一晚上没睡,谢大夫向来信奉明哲保身,要让这个帮派中的重要人物信任、看重并在不远的将来帮助甚至服从自己,仅仅有一个和他有旧情的母亲是远远不够的。他回到住处已是半夜,一点也不确定刚才的谈话是否打动了这不宜拉拢的人。他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忐忑焦躁,甚至没顾上对自家舅舅那场失败的捕猎幸灾乐祸。
这三个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了帮派中流砥柱的年轻人,同时却分别地度过了一个难眠的夜晚,他们在自己的人生中都没有忘记这个夜晚,但他们谁也没有猜到最后的结局。
前夜:冷
那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十七岁的萧厉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脚上只有一只鞋,羽绒服也少了一只袖子,后背被什么利器撕破了一个大口子,从口子里时不时掉出絮絮的羽毛来。但是他摇摇晃晃走着,脚步很慢,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冷。
路灯昏暗,他一脚踩上了冻硬的残雪,膝盖着地滑倒在路面上,顿时一阵头晕。
他深呼吸了几次,觉得头晕减轻了,才睁开眼睛,看到昏黄的光线下自己手上袖子上的暗色痕迹。
那是血。
他闭了闭眼,站起来,道路好像自己在晃动,萧厉小心地走着,过了很久才来到家门口。
他靠在门边的墙上喘了会儿气,脚边墙根哪里,雪的颜色看着还干净,样子也松软。他弯腰抓了一把,先把手上的血迹搓干净,又抓了一把抹脸。
他的手指仍然有点僵硬,好容易从皮带上拿下钥匙来开门,又总是对不准锁眼,费了十来分钟才进了小院。
萧杨的屋子亮着灯,估计在写作业。萧厉尽可能轻地带上门,想要悄悄回自己屋去。但是不知怎么的,他脚下一绊,撞上萧杨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自行车倒下去,不知道碰上了什么,好一阵乒乒乓乓。
很快门灯亮了,萧杨推门出来。他只穿着毛衣,有点怕冷地包着胳膊,站在灯底下等着他,眼睛都气红了:“你把我的花盆砸碎了!”
萧厉想要起来,扶起他的车子,或者看看他的狗屁花盆。他动了动,站不起来,就坐在地上,看着萧杨:“扶我起来。”
萧杨嘴巴撅起来,眉头紧紧皱着,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睛里面有点怒气,又有点谨慎地审视,好像在判断萧厉是喝多了还是受伤了。
萧厉脑袋里一阵嗡嗡的杂音,难受的感觉让他想吐,他怒视萧杨:“你他妈扶我起来!”
萧杨双手握成了拳头,“你在家耍什么横?有力气骂我,就有力气自己站起来!”转身就进了屋,砰地一声狠狠地把门碰上。
萧厉被这撞门的声音搅得更加耳鸣,他在地上坐了半天,全身都开始发麻,杂音才好像减轻了一点。
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进了里屋,门也没关、灯也没开就坐到床上,拽了被子,和衣裹到身上。
屋里毕竟比外面暖和,何况他裹着被子,一会儿身上就开始针扎似的返暖,被打过的地方也开始疼起来,只有那只丢了鞋子的脚还毫无知觉。
他想喊萧杨给他端盆热水过来,始终也没张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