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自由的路
我不是以前的那个我我曾经不是应该是的那个我我没有变成我应该成为的那个我没有保持应该保持的那个我
我喜欢自由地去做所有快乐的事。
我喜欢春天漫无目的驾车看风景。树干经过冬天的风霜,又重新长出新的枝叶,如同所有年轻的生命。等红绿灯时,看到拥挤的公交车上穿校服的学生们,有的专心看书,有的开心聊天,还有个男孩高兴地抢到座位,让身边的女孩坐下,他自己抓住扶手站着,车子忽然啓动,他身体一阵颠簸摇晃。多麽熟悉的画面,曾经热心大方的少年,心安理得的少女。大富再不会为我做这样的事。他如今是车间的班长,穿着深蓝色工作服,带着脸上那道疤痕,出席各种颁奖活动。偶尔遇见我,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我也用同样的表情回应他。
我喜欢夏天坐在商场一楼的瑞幸咖啡馆。听着轻柔的音乐,闻着香甜的气息,夜晚的凉风,悠闲的时光,缥缈的思绪。有一次,碰见从前差一点结婚的李一民,以为仇人相见形同陌路,没想到他热情地打招呼,还向我介绍他的妻子儿子。她身材滚圆,打扮朴素,他需要这样实惠的身体,过实惠的日子。我不知道如果重新选择,我会不会忍受了那些羞辱,为了生活和他在一起,那样我也会有一个茁壮可爱的儿子。
我喜欢冬天的雪山之巅滑雪场。滑雪道蜿蜒而上,在天地间画出优美的曲线,那种充满挑战期待登场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我站在高处,仰望天空,俯视原野,劲风扑面而来,我大声呼唤你的名字,仿佛你和我在一起。我双手握住滑雪杖,用力插入雪地,飞驰而下,仿佛坐上非现实的东西,失去时间空间,只有生生不息的奔驰。紫雨,这是不是就是你向往的我们应该拥有的生活,没有流言,没有罪过,没有牵绊,没有束缚,身体与灵魂,像风像空气一样自由。
我喜欢偶尔遇见那个穿蓝色教练服的中年人。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一天一个叫雪儿的女孩想学习滑雪,她的左腿先天残疾,其他几个教练打量着她的样子,都找借口拒绝了,只有他说愿意教她试一试。女孩的头发高高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乌黑明亮的眼睛,透着几分勇敢和聪慧。她的外套上,印着芮城中学的校徽,我和紫雨都曾有过。当时不过是长方形的塑料牌,红底白字,我们如同珍宝一样,每天骄傲地别在胸前。我的目光瞬间被她吸引,觉得她是紫雨也是我自己。顺带多看了他几眼,他的头发零星发白,额头眼角有沧桑的细纹,也许是常年运动的缘故,整个状态看上去还很年轻,精神十足。虽然我已深深知道,不能只靠生活中的某个片段,就评价一个陌生人,但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微的好感。
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因为一张七彩祥云卡片。我本来是贴在雪儿的滑雪板上,给她一点鼓励,没想到却被他握在手里。
“是你的东西吗?”
“你怎麽知道?”
“我看见你贴了,当然不是故意的,因为雪儿开学了,我帮她暂时保管一下东西。不过,这能不能给我?”
“什麽,”我惊讶地看了他一下。
“这个图案是什麽意思,很漂亮,你设计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说着,“这几句话很打动人。”
“汪国真的《山高路远》。”
“我有时也想给雪儿一点帮助,可是不知道该怎麽说。”
“那就送给你吧。”
“非常感谢。”
“你总是一个人来滑雪。”
“生活的本质就是独自生活,你不是本地人,为什麽到这里工作。”
“集训队的朋友介绍的,我以前是省队运动员,早早退役了。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我们一来一往地问答,他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外向的人,却和我说了很多他的生活琐事。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男人聊天,讲述自己。我本来是对人有所戒备的,可他身上不知什麽东西触动了我。也许是他对雪儿的态度,他对那张卡片的喜爱,他言谈举止间的礼貌,当我不想回答,他便转换话题对我的尊重。也许什麽都不是。
我开始无比热爱在雪山之巅度过的时光。偶尔遇见他,像认识的人一样,简单打招呼问候。我向他咨询滑雪的事,有时也送他一张写着诗歌的卡片,他夸赞我的进步,给我一些指导和建议。我需要找一个同他再次交谈的理由吗。
我没有想过会在滑雪场之外的其他地方遇见他。那是一个初秋的夜晚,中心广场有各种各样的表演活动。我看见一个弹吉他的男孩和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孩轻声合唱,是一首有特别意义的歌曲《玫瑰少年》。周围有不少围观的人,有人指责女孩不正经,避之不及;有人好奇地拍照录视频,有人热情地鼓掌,在他们面前的纸盒里放钱。他弯下腰放进一张十元钱,似乎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难为情,起身悄悄环顾四周时,刚好看见我。
“你好像挺有钱。”
“恰好被你发现。”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麽样的开始,我们之间竟变得如此轻松,毫无违和感。
“你为什麽不觉得一个女孩染粉色头发,也许是个坏孩子。”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我肩膀上的纹身和伤疤,会不会认为我一定是坏人。
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历,如果不是一些好心人的帮助,也许我根本无法站在这里和你说话。我时常告诉自己,要记得善意地待人,用公正不带偏见的态度,给需要的人一个向上的助力,这也是我的职业道德。”
我没有问他伤疤的原因和所说的经历,除非他愿意告诉我。每个人都讲不清楚别人的事,既然难以言喻,何必妄加揣测。
“你喜欢刚才那首歌吗?”
“喜欢,从前训练休息,我也经常弹吉他,那时候最流行的是Beyond乐队,《海阔天空》《光辉岁月》《灰色轨迹》。”
这熟悉的名字,瞬间唤醒封尘多年的往事。“你的记忆力,真好。”
“我允许任何事情的发生,允许别人如他所是,我允许我就是这个样子,若我觉得不应该出现,伤害的,只是自己。你抄给我的,有些拗口,不太明白。”
“也许以後,我可以慢慢讲给你。”
“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做极限运动,蹦极潜水你敢吗?可以认识更多的朋友,当然如果你不愿意……
“我不知道,我有点害怕,我愿意试一试。”
我们没有再说话,确切地说,不知道在这种气氛里该说些什麽。两个历经过往一穷二白的中年男人女人,在广场上慢慢地散步转圈,享受时光。周围热闹又祥和,清风明月,花香怡人,坐着摆地摊,走动着卖气球,一群人跳广场舞,一个人吹萨克斯,每个人都有他生活的不同方式和权利。人们彼此包容,彼此尊重,彼此温暖,就像宇宙之中,苍穹之下,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冬天下第一次雪时,在滑雪场的衣柜里,我看到一张画着红色气球的卡片,简短的一行字:今晚七点,凡客健身房,不见不散。没有美丽的诗句,没有七彩祥云,线条并不流畅,字迹并不工整,人到中年的我,却像一个幼稚的小女孩,心里灼热滚烫,许久未曾留过的泪水,惊喜的泪水,滴在卡片上。
这是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张情书,上天对我早已失去的东西,终于在这突如其来的时刻慷慨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