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跑不快,也抢不动。风把我家屋顶上的茅草们吹得高者挂林梢,下者沉塘坳的,唯有几几丛得以幸免于难。但要是连平地上的草都被他们抢走,我和妈妈就真的要和露宿街头无异了。
所以,那时候不管他们怎麽打我,我都抱着茅草死也不松手。
我不知道他们踹了我多少脚,也不知道他们打了我多少拳头,我只知道没有这些,我虚弱的妈妈可能就要死了。
我迷迷糊糊的,逐渐感觉不到痛了,一心只盼着他们打累了不再有力气管我。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一个小孩子清脆的声音:“爸爸,他们在做什麽啊?”
那孩子的父亲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瞥了一眼我:“不要学他们,那是坏孩子在打架。”
“可是,”那孩子指着人群中的我困惑地问他爸爸:“打架不是双方都在做的事吗?为什麽只打他一个?”
“爸爸,他身上都流血了!”他惊叫道:“这样不公平,一群人欺负一个人算什麽啊?”
他爸爸似乎并不想多管闲事,拉着他就想走。
那一看就像个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少爷似的孩子一步三回头:“爸爸,他好可怜,救救他吧。
他爸爸终于被他拖得走不动路了:“行吧,行吧,喂,那边打群架的,再打就报警了!”
打我的人们本身就是一群混混,很多人一听他这麽说,抛下我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一时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一堆茅草面面相觑。
“凌喻,走了。”
那小孩见他做成了一桩好事,蹦蹦跳跳地牵着他爸的手走了。
同样是差不多的年纪,凭什麽他可以活得那麽天真烂漫?凭什麽他可以穿的那麽光鲜亮丽?凭什麽我就得为了区区一堆茅草被人打得爬不起来,凭什麽他可以高高在上随手轻易地施舍我一点善意?
当我抱着那堆茅草蹒跚地走回家时,我一直在愤愤不平地想。
那孩子的家似乎也住在这附近,我经常看见他和他的父母路过我家旁。
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後,看见他们的家是那样坚固,那样温暖。好像再大的风也不会打扰到屋子里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我贴在他们房子的玻璃外边,对着里面看了很久很久。
我问妈妈:“为什麽我们不能住在大房子里,我不想再去追茅草了,妈妈,追茅草会痛。”
妈妈一边咳嗽,一边借着微弱的天光在缝我我破的实在不能再穿的衣服,闻言沉默了。良久,她咳嗽着对我说:“孩子,因为我们没有钱啊……”
“那要怎样才能有钱呢?”
这回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读书吧,吟越,等你再大一点,妈妈说什麽也要供你读书。对我们来讲,只有读书才能住进那样的大房子里。”
那时我才五岁,我听了她的话,似懂非懂。但我一直认认真真地读书,此後很多年,一直没再见过那个孩子。
那所房子空了出来,像是从没有人住过似的,我扒着窗玻璃往里看,我看见精美的红木桌椅,看见闪闪发亮的大吊灯。每次我读书读累了,我都会跑到他们门前,静静地看一看灰尘仆仆但仍然金碧辉煌的屋子,然後在路灯下继续赶我的作业。
长大後我想通了,真的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而那个诱发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嫉妒不平的人,却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被我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我又碰见了他,我才发现,我没有忘。
那是我第一次和凌喻说话。
我已经16岁了,身量长高了,力气也大了,加上从小到大和别人打架打出来的经验,可以说是打遍我们那一片地方无敌手了。
但那一天我以一当十,实在是有些勉强,所以当我看到那多年不见的小少爷时,我正被他们围在圈内。
几个人同时向我发难,我艰难地抵抗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一个褪去了稚气的少年清越的声音淡淡响起:“喂!”
我们都转过了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似乎并不记得我。
带头的老大哼了一声:“干嘛?”
凌喻说:“傻逼们,你们挡路了。”
“怎麽,你想多管闲事?”老大听了傻逼二字眉头一皱。
凌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头,似是有些懊恼,接着他长叹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站在这儿等了你们好久了,见你们一直没打完,还挡了我回家的路,实在是忍不住了,大哥们,行行好,让个路好吗?”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好声好气的一言语,他们都有些迟疑。
毕竟只是一群混混,看我不爽又不服他们才多叫了几个人来教训我罢了,本也不是什麽大奸大恶之辈,迟疑了一会儿後,竟真的给他让了路,大概也是不想招惹他这种看上去就挺富贵的有钱人家的少爷吧。
凌喻笑的很烂漫,一边对他们点头致意,一边顺着他们让出的缝隙溜过去。
他走後,他们又重新围拢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不一会儿,我就不知被谁推倒在地,吃了一嘴泥。
没想到已经快没影了的凌喻忽然又跑了回来,他们惊讶地看着他。
凌喻白净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冲我眨了眨,然後又对老大诚恳地道:“大哥,我想起一件事儿。”
大哥颇为不耐烦地说:“我看是你想找事儿。”
“不不不,我是守规矩的孩子!我今年才15岁,你看我像那种惹事的人吗?”
大哥沉默一瞬,看着他一派天真的笑容,不说话了。
“那个大哥,首先我要谢谢你们让我回家,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回来提醒你们一句。哦,就刚刚,我等你们打完的时候,那边有个人好像喊着要报警,接着就拿出手机来了。”
大哥面色一变:“快跑!”
于是他带来的人再也没空理会我,争先恐後地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