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地势西高东低,椿水打内城过,沁水从外城过,其源头都是楚都西面的蒲霞山,一直奔流到最东面两河交汇之处,河面骤宽,加之那边在囤粮之乱前十分荒凉,就只有一座鄢桥相通,就称之为鄢桥坊。
比起楚都其他街坊的大气繁华,整个鄢桥坊都仿若生错了地方,街道房屋杂乱无章,倒真像荣德所言,当初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无家可归,随意占地为主,渐渐地竟形成了楚都最为破败拥挤之地。
一阵风从鄢桥坊那边徐徐而来,酸腐的气味中混杂着淡淡的臭气,独自一人的谢暄眼看着身边熙熙攘攘来往的人群,和桥对岸那一排排乱七八糟陈旧不堪,却又一眼望不到头的房屋,不由得犯了怵。
“滚开!”
身后忽然一声暴喝,还在犹豫的谢暄吓了一跳,转过头正欲呵斥,忽然意识到现在自己不过一介庶民,哪里能摆潞王的威风,抿了抿嘴,老老实实地让到了一边,让身后驾着驴车的男子先行通过。
待驴车走近,谢暄心头又是一惊。驾车的男子眼窝深陷,毛发浓密,竟不是大楚人的长相,最为可怕的他是脸上竟有一道血红的刀疤,凶神恶煞地回头,像是要破口大骂,可看到谢暄后微微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狠狠啐道,
“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
谢暄吓得退了几步,当真是想拔腿就走,可转念一想,今日费了多少心力才甩掉了青柏和荣德独自跑出来,又岂能半途而废。
鄢桥坊倒是不难打听,只是一身锦衣华服走在街头实在太过瞩目,他将衣服存放在裁缝铺,买了身普通平民常穿的雪青色深衣小袄,又将昭示着贵人身份的头冠取下,换成了幅巾,这才来到了鄢桥坊。
可谢暄哪里知道,哪怕他换上一身布衣,这一身将养得过分白皙的皮肤和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一看也绝非普通富户家的小公子。
“请,请问!”谢暄害怕这个凶恶的男子,忙转身躲过他的视线,向准备过桥的路人问道,“请问百鬼堂怎么走。”
这人一愣,却一言不发地将他甩开,匆匆离去,谢暄不死心又问了两个人,没一个愿意搭理他的。
谢暄不解,更是懊悔。
说到底,自己一番热心去求了皇上,反倒是让傅行简现在全无后顾之忧,今后无论那躲在暗处的人有什么企图,那也只是针对自己,与他再无太大瓜葛。
傅行简凶巴巴地不肯将打算和自己说,这分明是不想管了,偏还要蒙骗自己说事情他揽下来,不许他插手。
可傅行简千算万算,却不知他已不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什么都不肯为自己思虑的谢暄了。
心里虽怕,但也不能坐以待毙。什么黑市,说到底要的就是银子,不过是打听点江由的消息,银子给到了,还怕那个老历不说?
谢暄摸摸藏于胸前的银票,生出几分底气。
“你怎么还在这儿!”
“啊?”谢暄被耳边的猛喝声震得惊呼出声,再抬眼,那道翻开皮肉的刀疤仿佛劈开了他的双眼,狰狞得仿佛一条赤蛇。
“你干嘛,放开我!”
袖口一紧,这个男人不由分说地抓起了他的手腕就向外拖去,谢暄又惊又怕地被硬拖出去数丈之远,直到一声痛呼,他竟被这个男人扔在了一个土坡上。
“不管你是好奇还是好玩,最后警告你,滚远点儿!”
“这……这都什么人啊!”
谢暄沾染了半身尘土,又痛又狼狈,更别提这番动静下来,周围的人毫不掩饰,全都在大大方方地笑话他。
“小公子,摔着了没?”手臂被轻轻托起,一位衣衫陈旧,却还算干净的干瘦老妇人走上来,扶他起来拍了拍尘土,“这样好的衣裳也跌坏了。”
“这衣裳倒无妨。”谢暄初听时觉得这老妇声音嘶哑,长相也略显怪异,但看她心疼地紧蹙着眉,十分关切的模样,心头泛起了委屈,如平时一般向老妇摊开了手掌,上头硌了红红的一片印子,“刚才按在一片碎石之上,疼死了。”
“可怜见儿的。”老妇吁吁吹了两下,“看你不是这儿的,跑鄢桥来做什么。”
“老夫人是住在鄢桥坊吗?”
“什么老夫人。”老妇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道,“叫老婆子就行了,住这儿十几年了。”
笑声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谢暄心头一惊,暗想她的喉咙恐怕是受过伤,但可比刚才那男人和善多了,尘土也顾不上拍打,连忙问道,“那老夫人可知道百鬼堂?”
老妇微讶,“你去那儿做什么。”
“我想找……”谢暄微咳一声,装出一副熟稔的模样,“我来找老历。”
“老蜧?”老妇蹙眉,目露不解,“你来找他?”
“你也认识?”
老妇微笑,“鄢桥坊里谁不认识呢?”
---
阴雨了几日,今日终于放了晴,总算有几分春天的样子。大理寺经此一劫有惊无险,看似一如平常,每个人却都略略绷着,路过时都忍不住瞄一眼那片烧得焦黑的库房。
孟亭松抱着一摞宗卷正欲去找傅行简,余光里人影匆匆闪过,定睛一看却是荣德一人。
“荣公公。”孟亭松朝他身边望望,诧异道,“殿下没来?”
大冷的天,荣德额上竟浮起一层薄汗,面色潮红,像是一路奔波而来,见孟亭松与他招呼,停下来定了定神,
“见过孟大人。”荣德行了礼,说话间还带着点喘,“请问傅大人可在值房?”
“在的,在下也正朝那边去。”孟亭松踌蹴了下,又问道,“荣公公是有什么急事?”
“没有。”孟亭松的问话让荣德步伐微顿,再开口便是气定神闲了许多,“我家殿下派我来传个话罢了。”
二人同进了值房,傅行简正伏案书写着什么,抬头看到荣德先朝他身后望去,见只有他一人,也目露些许诧异。
荣德进来问安,而后垂手立于一旁,低眉敛目,什么都不说,只有手指紧张地磋磨着袖口,眼睛时不时地瞟向背着他整理宗卷的孟亭松。
“先放这儿吧。”傅行简抬起头,将笔投入笔洗,拿起了刚刚放在桌角的一本案卷,“我看看再收起。”
孟亭松整理的手一停,颔首称是,又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荣德,心头像是明白了什么,借口有事退了出去。
荣德见孟亭松出去并未马上上前,而是靠近窗边确认门外确实没人,这才青白了一张脸,颤声道,
“大人,殿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