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血腥味压过酒菜的香气,殿内群臣面色发白,有数人甚至晕厥过去,却无人敢叫一声,只能听见浓稠的鲜血淌过无数刀剑,滴滴答答迸溅在砖地上的声音。
陈王略有些疑惑,军中将领不知皇帝被困此处,他们还不到大开杀戒那步,是谁不得命令就敢在行宫先一步动手。
然而他才转过身来,杜思言尚且温热的人头就被掷到他面上,满腔腥臭的血喷了一头一身,彻底毁掉那华贵的常服。
可隔着遮面的盔甲,在朦胧血雨之中,他还是勉强辨认出眼前这人,忍不住惊叫一声:“裴元振,你怎还活着?”
他不是被裴玄朗半夜杀死在床上,首级和尸身一并被送往京师治丧了吗?
还有他身後这些凶神恶煞的生面孔,裴玄章已经被贬为庶人,他到哪里变出来这些杀神?
裴玄章虽满面杀意,却按兵不前,朗声道:“承蒙王爷挂念,正是在下!”
雍王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大震,他不回身,却望向上首面色平静无波的父亲,慌乱之下甚至来不及吩咐刀斧手,伸手去拔腰间轻便手铳,正要避入御座旁的亲卫之中,身後之人却先一步擡手,毫不迟疑扣动机关。
火药在他肩头炸开,雍王来不及擡手,右臂便立刻垂下,火器的弹药需一用一换,本就不是立刻要人性命的东西,然而却能令伤口焦黑一片,难以愈合,他伏在地上,见陈王似乎被一个年轻的裴玄章镇住,恨铁不成钢道:“还不动手!”
陈王正要拿出袖间西洋人那里淘换来的小巧火器,然而才要举起射击,对面已有弩箭刀戟对准了他,裴玄章面上染血,静静望着他,并不畏死。
像是在等着他动手的挑衅。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玄章,往日裴玄章虽不愿辅佐雍王与他之中任何一位,然而在他们面前却极为谦恭,儒雅温和,小心谨慎,有时候甚至会附和奉承几句,与座上这些待宰的臣子没什麽不一样。
然而今夜,他满面阴鸷,身上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持刃踏尸而来,满面含煞,仿佛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即便面对造反的皇亲贵胄亦不手软。
……又或是擎等一声令下,就来勾他的黑白无常。
父皇不同于沽名钓誉的哀帝,既然对他们兄弟动了杀心,不会计较臣子斩杀亲王的罪过。
不知怎的,他想起雍王似乎对他提过,裴元振的未婚妻甚是貌美,是个勾人的红颜祸水……他今日焉能不公报私仇!
他不动手,仍是皇帝亲子,陈王环顾四周,刀斧手见都指挥使的头颅被人掷到地上,人心早散,只是尽量靠近定国公与陛下,担心这神出鬼没的黑衣甲士先一步下手,可还不等他与雍王下令,已有人刀兵落地,发出突兀清亮的响声。
这声音似乎惊醒了旁人,清脆的响声接二连三,这些战场上骁勇的士卒群龙无首,彼此对视,连忙跪伏在地。
跟随在裴玄章身後的甲士立刻持刀上前,取出牛筋粗绳,反缚住这些人手臂,压住他们跪下。
背後凌厉的目光近乎刀剑压身,陈王瞥了一眼负伤的雍王,连忙将手铳撇得远远的,跪伏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向御座,连连叩首:“阿爹,阿爹饶了我罢,我也是被二哥逼迫的。我丶我……”
他用力极狠,在殿中拖出一道血痕,杜思言的血与他的混到一起,额前发紫,简直触目惊心。
远处喊声震天,硝烟血味被风送来,显然交手的双方还不知殿内详情,皇帝冷眼瞧着两个儿子的丑态,擡手扶额,遮住了半张面孔,略有些失望道:“元振,你的枪法有些退步了。”
陈王哀嚎的声音堵在嗓中,难以置信。
他从前也糊涂过一次,阿爹虽然失望,可却将这事压了下来,这一回竟然是真动了杀念!
裴玄章颔首行礼,却不下跪,请罪道:“臣救驾来迟,令宵小乱宫,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嗤笑一声,挟谢氏女北上固然有试探他的心思,然而裴元振未免多虑,即便得了授意,也不肯替他背上杀害皇帝亲子的骂名。
他深夜将那女子掳走,是否也有忿忿不平?
殿上的臣子这才缓过神来,连忙也伏地请罪,有些後悔不叠,早知陛下与裴徐几家早有了谋算,他们方才就应当挺身而出,哪怕做了雍王刀下鬼也能为自己与家人博个好名。
殿内死寂一片,惟有地上的雍王仍轻声呻吟,却死犟着不肯开口,直直迎上父亲的打量。
皇帝轻叹了一口气:“元振。”
裴玄章应声向前,他面色平静,居高临下地瞥过地上仍有不甘的雍王。
“阿爹,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雍王吐出口中血沫,大笑数声,吃力单臂撑起身来,太子与他们都是同父同母的孩子,父亲疼爱他那麽多年,一直对太子横竖挑剔,最後却授意一个外人杀他,偏心地将东宫摘得清清白白。
他恨不得咬下裴玄章一块肉来,拼尽全力道:“是你挑拨天家亲情,构陷于我,裴元振,你知道得这麽多,自以为神机妙算,日後还能活吗!”
“雍王无状,藐视朕躬……”皇帝并不理会这道凄切的怒嚎,只顿了顿,扶住桌案,声音冰冷,“割了他的首级示衆,至于附逆兵卫,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