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珠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她为他是否会被君王厌弃而忧心忡忡,他倒有心这般一本正经地玩笑。
她不再理他,等用过一餐饭,戏台上名伶婉转动人的歌喉催人泪下,谢怀珠想叹一句主角的凄苦,明明相爱,却阴差阳错,被人强行分开,才要开口,却想起身边男子便是强抢她的权贵,悻悻闭嘴,专心致志观看。
在某些事情上,他明面上仍是如正室娘子一般的宽容大度,实际上却格外小气又记仇。
裴玄章以为虽说这故事并不稀奇,但既然是名家唱段,她说不定会喜欢,或许还要与他讨论唱腔,然而终此一场,她竟是一言不发。
“韫娘不喜欢?”
谢怀珠颔首,她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了,但还是哀怨地看向他,可怜巴巴:“真的不叫他们再往下唱吗?”
李益从军远去,霍小玉痴情不改,两人被卢太尉愚弄,一个以为对方另嫁,一个当情郎变心,她难道要高兴?
明明镇国公府里唱的时候,还有两人在黄衫客的助力下破镜重圆,结为恩爱夫妻,到他这里便只剩下半截悲剧。
裴玄章温和道:“我只喜欢到这里,後面便多了些天真。”
现实里未必有这样肯仗义执言的黄衫客,谢怀珠恼怒地瞪了他一眼:“那郎君就花大价钱让他们再编一出好了,这霍小玉在霍王府中又被卢太尉看中,他也不要李益做女婿了,为除後患,索性在与霍小玉大婚的当夜杀了李益,这是不是更合您的心意,唱起来也热闹。”
裴玄章遭她明嘲暗讽了一番,无奈道:“我叫他们再唱就是。”
谢怀珠却不大想听了,她咬牙切齿道:“郎君出身望族,权势富贵样样不缺,却爱欣赏士族门阀欺压相爱男女的戏码,以棒打鸳鸯取乐,可见你那些正经呀丶守旧呀,通通都是装出来的!”
她以为裴玄章或许会生气,然而他竟怔了怔,反而轻笑出声。
苏州府衙前来迎接钦差的官员本是战战兢兢,尚书本是奉旨前往山东督战,谁知道圣上晓得内情後,会不会再传旨意,连南直隶下的各州府也一并都查验了。
他们虽不属于雍王封地,可雍王为圣上爱子,又实权在握,在苏州亦有亲信下属,少不得有些往来。
然而裴尚书不知从哪得来个美人,在她面前极为和颜悦色,如寻常夫妻相处。
但又比夫妻之间多了一丝亲昵,即便不知二人在争执些什麽,可男子却始终目露笑意,并非真心争吵。
而且……他们接到的消息里,分明离奇重生的裴二公子也在随行之列,可听戏吃酒的人里并无他在,裴尚书对这个再度失而复得的手足避而不谈,侍从亦是讳莫如深。
谢怀珠近些时日呕吐频繁起来,又添了些嗜睡多梦的症候,听了一会儿戏就觉得很是乏累,要在驿馆里睡上两个时辰。
官场上的应酬她不感兴趣,裴玄章对她也纵容惯了,大约他对初孕的女子所知不多,不好按照以往的规矩约束她的作息,然而等她吃了药依偎到他怀中,却又被人拍抚着背,残忍而温柔地告知:“半个时辰後起身,咱们出去再走一走,晚间再放你睡。”
尽管知道他平日午睡极少,但谢怀珠发困时比往常气性更大,她又不是来苏州游山玩水的,一两日的工夫够看些什麽,没好气道:“就不能日後闲暇时再来麽,我累得很,往郎君腹中塞些铁块,瞧你还有没有这样的好兴致!”
那人不说答不答应,只吻了吻她越发沉重的眼皮,轻柔的呼吸落在眉心,胜似羽扇拂过,她几乎一瞬间就昏睡过去。
然而说来也怪,她往常在旅舍午睡至少也要一个时辰,今日睡前记挂着事情,还没到半个时辰就被梦惊醒,倏然睁开双眼,睡意全无。
胸腔内的跳动有些过于激烈,谢怀珠抚了抚心口,衾被被她全部卷到身上,枕边只留下有人躺过的凹陷,伸手去触,那一侧枕褥已经微冷。
她知道这人总会回来的,并不担心,只用五指梳顺长发,左右睡不着,还不如掀开窗屉瞧瞧他何时回来,方便她唬一唬人。
然而谢怀珠才蹑手蹑脚地爬到窗下的榻上,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且不止一道。
竹影摇曳,林下波涛阵阵,愈觉清幽。
两影相随,虽模糊得有些难以辨认,但她却还认得出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子。
“太子与太孙既然知晓此事形同谋反,于裴氏而言或为灭顶之灾,怎麽还舍得令阿兄来做?”
裴玄朗想不明白,语气略有些过激:“难道他们疑心父亲和兄长不忠,要拿咱们去试探?”
“你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君要臣死,于天家而言,一个小小的镇国公府,裴氏上下几百人的性命,并不算什麽大事。”
微凉的嗓音传入耳畔,这一回却无法令她安心。
“无非是成王败寇,端看天意。”
他靠那人更近些,柔和道:“回了裴府,有许多事便身不由己,你这些时日不要再与韫娘通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