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蹙眉道:“青州的事情,为何反倒由他来管,布政司不会自己上表?”
那侍从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画舫,请世子移步小舟说话,他低声道:“是唐家那里出了大事,属下听闻是新春有人燃孔明灯祈福,灯升空不久,不慎跌落到唐家院中,时值夜半,家中男女沉睡不察,竟将房屋烧了大半,二公子不良于行,房梁坍塌,压住了他身,最後被活活烧死在屋中,连忙上报县衙……登州知府闻讯大恐,特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奏疏至兵部,也为传信与郎君。”
镇国公府才寻回的二公子竟客死异乡,还是大凶,偏偏世子的怀中还揽着他的新妇,不要说惶恐不能自安的登州知府,就是常近前侍奉的他也难以揣摩此刻世子的心思。
二郎竟真的死了!
裴玄章眼眸微垂,想起那日雍王妃的戏言,望向雍王府的方向,缓缓道:”事情怕是不这样简单,父亲与母亲都知晓了麽?”
那侍从摇头,将书信递到世子手边,登州知府素知世子贤明,他也是做官做油了的人,镇国公夫妇年纪渐长,性情恐怕固执,时隔多年寻回的亲子死在他的地界,这知府日後仕途大约难以平顺,但他又不能给出一个真凶令裴氏泄恨,绕来绕去,还是得先求世子。
毕竟兄弟多年没有亲近,又是双生儿子,另一人也有争夺爵位的可能,同样是死者亲眷,世子要对他喊打喊杀的几率更低些。
“既然如此,就先瞒下,我明日一早入宫面圣,此事日後再议。”
那侍从还有些疑惑,他望了望画舫,压低声音道:“二少……谢娘子这处世子也要瞒着?”
事情到这一步,已经不再是二郎身死这一件事情,雍王妃那日没拿住他们伯媳私通的把柄,否则呈送到御史台,届时他与韫娘都会身败名裂。
而要想此事不败露,镇国公不得不忍气吞声,将雍王中意的美人主动献给杀她丈夫的仇人,还要转投雍王门下。
韫娘早先问起二郎去处,他以为不过是雍王妃诈供的手段,诱骗韫娘入她彀中,却不曾想,雍王当真无法无天,为了夺得一个美人,杀她丈夫以绝後患。
他想起伏在他怀中娇艳无比的女子,这样可怕的事情落到她头上,还不知要将她吓到什麽地步,裴玄章颔首,他转身登船,画舫内的女子已经枕着鸳鸯合欢纹样的枕头,好梦沉沉。
画舫的门被重新合上,谢怀珠才倏然睁开双眼。
二郎竟然真的死了,还是死在一场大火里!
雍王妃那日含有戏谑的捉弄犹在耳畔,世子却说他无恙,她在二者之中选择相信了裴玄章。
然而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短短数日,就传来死讯,她怔怔地望着画舫顶处花草繁复的纹样,大颗大颗的泪自眼尾滑落。
即便不把他当做丈夫来看,就算是一个养了十几年的猫狗,也会同样因生离死别而难过。
他的死讯就这样轻飘飘传来,眼睁睁看着烈火烧灼,直至粉身碎骨,不知有多疼痛。
她想起婚前那些山盟海誓的承诺,“如违此誓,短折而死。”
这是所有爱侣信手拈来的坚贞,说出口有时也不会负责。
他竟还未活过二十五岁。
所以雍王妃拿到的那截平安符……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杀人凶手与帮凶曾经离她只有寸尺,可她却也险些成为他们夫妻掌上的玩物。
而裴玄章却不知作何打算,他欺瞒父母尚且有情可原,可欺瞒她是为了什麽?
谢怀珠因情而热的身子慢慢冷了下来,她短短十几年的生命中,仅与裴氏兄弟有过情爱纠葛。
他们称得上一句人中龙凤,容貌出衆,身世显赫,然而却是同样手段卑劣,欺瞒枕边人时毫无内疚之心。
一片混沌中,那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计划重新闪过她脑海。
她要逃出这座城池!
二郎已经死了,沈夫人才不会管她的死活,日後的香火由旁支继承也是无碍,大概巴不得对外宣称她死了,还能得一个节妇的美名。
至于世子……她最担心的便是他。
他的人品虽不至于对她的父母下手,可却会私下寻她,然而若无裴氏为他们二人私通推波助澜,二郎或许就不会死在他乡,因果报应如此,裴玄章日後再对着她这张脸动欲时,不会想到他惨死的弟弟麽?
她想起那艘由三宝太监率领的船只,他们为国朝运来了无数的金银宝石,以及奇兽异宝,可见海外虽然蛮荒,却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船只靠岸的时间比她想象中要短。
裴玄章进来抱她起身,谢怀珠才阖上的双眼缓缓睁开,呢喃道了一声“郎君”。
男子微怔,他轻轻应了一声,竟没发现她在装睡。
谢怀珠半扯了锦衾覆住腰身,长发遮面,难掩心跳咚咚,她平复呼吸,竭力掩饰眼中的泪意,声音里带有浓重的睡意,略有些伤心道:“都怪你,我又做噩梦了。”
裴玄章瞥见她眼尾红红,心下触动,声音也有些低哑,问道:“怎麽了?”
“我梦到二郎回来了。”她心有馀悸,低声道,“二郎牵着他新结识的娘子,走到我面前炫耀,说我失贞又生不出子嗣,合该被休,而她却天真无邪,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若是方才,裴玄章一定会握住她的手臂耐心宽慰,说那只是梦境,日後她会做世子夫人,没有人会看不起她,比做二郎的妻子强一万倍,然而此刻他竟沉默不语,直到她追问:“那娘子真的没有我生得美麽?”
裴玄章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说来奇怪,韫娘痴恋二郎时,他恨不得手足兄弟立刻去死,然而当死讯真的传来,他却神思不属,仿佛有些伤心。
或许也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解脱,但不在此刻。
“人之美丑,评判实难。”
他垂眸道:“或许在二郎心里,她便是第一。”
事起不意,登州知府送来的东西过于简略,他亦无法得知详情,然而李氏女子爱慕“陈朗”在村里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听闻心上人死後,竟也投水而亡,登州知府只知陈朗即为裴氏二公子,并不知他当真婚配与否,然而有个女子肯殉葬这也算是宽慰镇国公的一桩好事,因此也特地写在信里,询问是否为二人在当地配冥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