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骨观音(下)
有人迟疑犹豫地开口:“他果真是菩萨吗?”
有人迅速打断他,像是为了说服对方,又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菩萨显灵,随类化身,自然以什麽形象示人都是有的。先前在灵鹫村菩萨可以是个乡野村妇,如今在我们丰泽村,自然也可以是个青年男子。”
他这话仿佛是打开了衆人的关窍,没有人再犹豫,没有时间再瞻前顾後,所有人都向着莲台地方向涌去,动作也从最初的小心翼翼,变作了推搡拥挤。
莲台前的香案上并没有供奉着香炉,而是非常贴心地陈列着他们平日所用的刀具与农具。这样的暗示过于直白,像是在嘲笑他们犹豫的虚僞。
第一个人颤抖着双手,从中取出一把生锈的镰刀,镰刀的早已磨得不成样子,刀刃刺入李善的胳膊,发出令人牙酸的皮肉摩擦声。男人拿着镰刀,望着血液从刀口处渗出,滴落在地上,只犹豫了一瞬,便将嘴凑了上去,接住伤口流出的汩汩鲜血。
从始至终,莲台上的青年都没有丝毫挣扎反抗,甚至连一声痛呼也无。衆人更加认定了,他真的是自愿献身来救人,来普度衆生的!
有了第一个人的带头,剩下的事情便显得顺理成章。村民们的眼中早已失去了理智与人性,只剩下对活下去的渴望,生既是死死既是生,当利器被递到手中,竟生出些亢奋的安心来。
他们像一群饥饿的秃鹫,伸长手臂,试图去攀咬撕扯,扯下李善的衣服,咬下李善的皮肉。年轻的汉子咬着牙,从李善的腿上切下一块肉,塞到嘴里狠狠地嚼着,病重的老者颤抖着手,将刀刃刺入李善的腰腹,剜出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闭着眼睛,吞下了下去。
抱着孩子的妇人用钝锈的小刀在李善心口划出一道伤口,自己却没有动,将手中面露死气的婴孩举起塞到了李善怀里,让婴孩像是哺乳一般吮吸伤口流出的鲜血。
可是默契地,谁也没有去取下李善面上覆盖着的面纱,因为他们不敢去看这个青年人的脸,去看他的眼睛。
跟随母亲而来的女孩站在人群以外,几乎被眼前的情景惊骇得忘记哭泣,有风穿堂吹过,轻轻掀起头纱一角。女孩呆呆地与头纱下李善的眼睛对上视线,满脸惊惧骇然,随即哭喊起来:“是李道长,他是救了丰泽村的李道长啊。”
村民们原本近乎亢奋的动作顿时一僵,衆人僵硬地扭过头,望向人群边缘的女孩。憔悴的妇人上前捂住女孩的嘴巴,语调尖锐道:“闭嘴!闭嘴!”
女孩挣开母亲的桎梏,继续喊道:“那个和尚是个骗子,他要骗你们杀掉李道长!李道长不是菩萨,李道长会死,会死!”
妇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她猛地抓住女孩的肩膀,将她推倒在地。女孩惊恐地望着母亲,一时竟无法理解,为何平日一向温柔的母亲怎会突然暴怒。
她求助似的望向庙里其他村民,却见他们都用同一种森然可怖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在问——为什麽要说出来?
为什麽要说出来?
妇人仿佛也察觉到自己行动的不妥,虔诚举起手中鲜血淋漓的肉块往女孩嘴边塞。她声音温柔道:“吃了菩萨肉,早登仙台,早登仙台……”
女孩惊恐万分,躲开母亲递来的血肉,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破庙。
有村民语调艰涩地开口:“正是,正是,李仙师在魔族手中救下我们全镇的性命,我们如何会忘记。这不就恰恰说明,他与丰泽村有缘,三年前救下我们,如今也是来救我们的呀!”
“是了,我已经感觉好得多了,如大师所言,菩萨肉是真的,李仙师便是这肉身菩萨。”
并非是心理作用,重病者们果真感到身体里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支撑着这副枯骨朽躯重新振作,这无疑便是神迹。
“古时有佛祖割肉喂鹰,李仙师便是效仿此举罢!”
衆人定下自己的决心,声音再度亢奋起来,重新向着李善围拢了上去。
“盼汝早登仙台,吾将寻後就汝。盼汝早登仙台,吾将寻後就汝。盼汝早登仙台,吾将寻後就汝。”
……
施恩盘腿坐在香案上,撑着手臂观察李善的惨状。
雪白的法衣被扯得凌乱,层叠繁复的布料浸染了血污,腿上剔出森然白骨,右手的断肢截面很粗糙,看样子是用砍柴刀硬生生劈下来的。
莲台上沾满了黏腻半干的血痕,看着倒像是刑台。
或许村民们的本意不过是求生,可当精神亢奋到了极点,陷入某种宗教性的狂热时,人能做出的事情往往不再受理智和道德的约束,尤其是面前的受难者不会做出任何反抗,任其施为。
施恩伸手扯下李善面上覆着的头纱,露出一张脸色苍白的面孔,李善睁开眼睛,失血过多使他的反应有些迟钝,浅色的眼瞳缓缓转向施恩,与他对上视线。
施恩笑道:“你输了,你昔日救下的这群人为了自己活命,只假装不认识你,便是被人戳破了心思,也能冠冕堂皇地继续喝你这救命恩人的血,吃你这救命恩人的肉。”
李善重新拾回声音,提不起力气,说话极轻,却听不出怨怼:“是,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