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季怀仁对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非常讲道理的,一是一,二是二,不会有这种胡搅蛮缠的情况。
他们两个自敬仁二年折柳离世後,当了整整五年名义和实际上的“贤君”和“良臣”,所有往来都是在朝阳殿上或者暖阁里议正事时的“合作愉快”,他们不再聊关于私人的话题。
所以大多数时候,季怀仁对他也是非常讲道理的。
至少比在宫里和关贵妃吵架,两个人摔一屋子的瓷器,还被关贵妃一气之下呼了一巴掌来得讲道理。
江秋一口气叹到底,苦笑着说:“陛下,你知道臣没有那个意思。”
“你知道朕计划做什麽,你也知道朕还想做什麽。朕去年派出去的海军才探到了东海列岛上夷人的布防——但你还是准备走了。”
“但十年之内,陛下也不准备对外发动大型战争。至于海军训练丶跨海情报传输,那也非我所长。陛下,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
“那此後你准备去做什麽?”
“唔。”江秋想也不想说,“去教书。”
“……”
季怀仁似乎是被他的果决噎住了,一时嘴比脑子跑得快,张口就问:“你不会是真的喜欢看《中庸》这种书吧?”
《中庸》是一个关于过去的话题,小十年前,江秋和季怀仁在灞州府的官学读书,容周行送给江秋一本他批注过的《中庸》让江秋读,江秋就捧着书天天在季怀仁面前显眼。
当时,季怀仁烦死江秋了,每天在他耳边像念经一样读那些书。
这话说完,季怀仁自己都愣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违规了。
他和江秋的“互不侵犯条约”上,两个人默认的规则是“不提私交,只谈公务”,他不该和江秋提起他们在灞州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季怀仁眨眨眼……但他并不怎麽後悔。
江秋跟着他一起愣住,愣完就笑了。
季怀仁的一句话突然砸下来,像是砸开了一片经年冰封的海洋。
“你放屁。”江秋换了语气,很不尊敬陛下地说,“时至今日,这本书我能读懂的部分仍然不超过四分之一……但我读不懂不重要,他读得懂。退休之後去找个偏远地方的学校当夫子,赚点养活自己的吃饭前也是他想做的事情。”
然後他的目光软下来一点,看着陛下:“他在金陵配了我这麽多年,我也该陪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了。当然,我也觉得教小孩挺好玩的。”
季怀仁沉默良久,最终说:“你们去灞州官学,朕可以给你们赐衔。”
江秋想了想说:“那请陛下赐吧,陛下赐下来,我就继续仗着陛下出去耀武扬威了。”
半个月後,曲江宴毕。
韩微之穿过人群找到江秋,附耳说:“陛下在後厅,说要见大人。”
他看着江秋走出去两步,又忍不住追问:“老师,你是不是要走了?”
“都知道了啊。”江秋转过身,他拍拍韩微之的肩,指指在一边拉着几个同僚喝得正欢的杜一芥说,“陛下同意了,我明天就走,等会叫一芥他们几个过来吧,一起敬杯酒,就算是送别我了。”
江秋进殿,见了季怀仁。
临走前江秋说,请陛下保重身体,乘着在盛年,和宫里关贵妃的关系也好,不如多留自己的子嗣。
大梁的大统总要有人继承。
季怀仁却说:“朕还是记着芰荷给朕留在北境军的那个孩子呢,也不知道等他十八岁,还愿不愿意认朕这个爹。”
最後,江秋拜别君王。
季怀仁坐在上首望着他。他想,江秋虽然自己不觉得,但其实是个极其板正的人,从小时候写的策论,到长大以後在朝堂上的一言一行丶一拜一作揖,好像都不怎麽用人教,第一遍做出来,就是模版的样子。
他很确信,如果没有容周行,江秋大概会选择继续留在朝中,一点点看着他栽培下去的年轻人们长大长成,可能还会多要十年,才会萌生退意。
“小秋。”
江秋回过身,日影从他的背後打进金殿里,给他描了一层边,今日是曲江宴,他带出了他的第二批“门生”,他最後一次穿一品阁臣的朝服,转身的时候衣摆扬起来,上面的仙鹤飘然欲飞。
“若是朕在位时期,能建立比肩太祖的功业,封功臣于登龙台上,那时候十二席位,必当有你的一席之地。”
江秋站在门边,向他作了个揖。
这不是个答帝王问的标准礼数,更像是昭文二十一年容周行第一次带着江秋回灞州府,江秋站在门外好奇地看自己,发现自己也在看他,笑着跟他问好的样子。
然而岁月不居。
江秋说:“臣相信陛下,那臣等着陛下派来给臣画登龙台画像的画师了。”
出了後殿,韩微之已经带着一衆人等在外面了。为首的是他和杜一芥两个人,宝珠也在。另外,还有元年科举选上来另几个和江秋往来多的学生,远几步的地方,目光更怯一点的,是今年才选上,刚刚任了官的学生。
他们一起敬了江秋。
韩微之代表衆人说:“老师此去,一路平安。”
江秋转身出宫。
宫道的尽头,容周行在等他。
容周行牵起他的手,这一次他们不再向宫城里走,不再行径狭窄的宫道和巍峨的高墙。他们往外走,玄武大街上的叫卖声蔓延过来,十丈软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