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结党丶不谋私,她的所求一如十年前的所求。
她笑了一下,轻轻地补充:“我不後悔。”
折柳背後的光影给她描了个边,这一刻,她看上去甚至有些神性。
容周行轻声问她:“可你就不怕张狂太过,陛下直接废了你吗?”
“陛下不会——多亏了你和江大人,他心中有疑虑,就绝不会放任你们一家独大。”
陈盎最後是禁军的地牢里被找到的。
禁军的地牢原本关的是和陛下有私人关系的犯人,比如给皇帝带绿帽子的妃嫔,又或者是哪个查出来有问题,但暂时过不了明面,进不了刑部大牢的臣。
自尚衣令设立以来,尚衣令管着的诏狱和禁军地牢职能重合度过高,久而久之,後者就弃置不用了。
找来之前,江秋都险些忘了还有这个地方存在。
陈盎最後是天问找到的。
陈盎在昭文帝朝无声无息地入局,渐渐受到季怀仁的重用,又和折柳关系匪浅,江秋一直留了天问盯着他。
最开始,宋却起兵前对陈盎动手被天问察觉了,想跑出去给江秋报信,但在禁军处,谁也跑不过宋却的人,两个天问被逮起来了。
好在,天问至今从北境军的编制,多多少少算是宋老将军的麾下的人,宋却没对他们下死守,只是绑起来打晕了。
……但陈盎是扎扎实实受了刑的。
天问把陈盎捞出来的时候,他背上是三道极深的鞭痕,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痕翻出的血肉糊成一团,人也发着高热,昏昏沉沉的。
天问背上陈盎的时候,他似乎是听见了响动,迷迷糊糊地擡起头,嘟囔道:“怎麽样了?”
“什麽怎麽样了?”
陈盎整个人借天问的力才能站直,他循着声响偏了偏头,好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江大人,我问宋却造反造的怎麽样了。”
江秋顿时心头火起。
他走过去揪起陈盎的衣领,对上陈盎游离的目光:“你还有脸问宋却造反,我问你,宋将军好好放在抽屉里的信,紫衣是怎麽查到的?什麽时候她们尚衣令能够在禁军的地盘出入如无人之境了,至于你,宋大哥是有什麽对不起你的地方,他让你做他的副手,你就是这麽报答他的?”
陈盎不知道听见了多少,江秋一松手,他就又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半晌,头垂在天问肩上的人呢喃道:“唔,对,我是对不起老宋,我给他赔罪,来,打我,随便打……”
江秋又拽了一把他的衣领,他这一下的手劲不小,陈盎被往外拽了一截,背後的伤口重新崩开,鲜血横流。
江秋看也不看溢出来的血迹,他的同情心是很有限的。
“折柳是你什麽人?”
“折柳啊……”陈盎说,“嗯,她是我妹妹。”
“妹妹?”
别的不说,折柳一定没有在外面认哥哥的爱好——依据江秋对她的了解,折柳可能更倾向于打趴十个男人并且让他们都跪着叫她姐。
难道是亲妹妹?
很早之前宋却和他提过一嘴,说陈盎其实是江湖上南剑的三代传人,理论上,和折柳这个从小内廷出身的应当没什麽关联。
只听陈盎喃喃地说:“她小时候那麽小一个糯米团子,家里人抱去看灯会,人挤着人,回来就不见了,被人牙子拐跑了。十几年过去,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我准备千娇万宠把这中间十几年都补回来呢,谁知道她一张嘴就问我要那种伤身的……伤身来增长武功的药。”
“我能怎麽办,我都想把她打晕了直接从宫里带走,反正我们陈家别的东西没有,轻功和剑术是独步天下的东西,要是我想走,又有谁拦得住我呢……但她不同意,她刚刚当上尚衣局的掌令,有那麽多宫里的女孩子都指望着她呢。”
陈盎昏昏沉沉地,犯了一个古老的口误。
在尚衣令设立之初,官方的名称其实是“尚衣局”,後来折柳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跟宫里那个做衣服的机构还是分的不清楚,才把官方叫法改成了“尚衣令”,尚衣令中人统一着紫色服饰,配紫玉玉佩以示身份差别。
“我给了她药,在金陵城头认识了容子玉,背叛了老宋……我好失败啊,明明只是想把亏待了她的补回来,为什麽怎麽做都不对呢。”
重新回到地面,天光乍泻,江秋微微眯起眼,看见陈盎泪流满面。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各不相通,一边远观一边指手画脚,其实是异常残忍的。
江秋和陈盎交集很少,他不会原谅陈盎,一如他和折柳不可能和解。
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怪异——“糯米团子”这个词,是不应该用来形容折柳的。
江秋不赞成现在倾举国之力做女塾,也不赞成贸然开设专科。但他并不否认,从长期而言,这两件事对于大梁的朝堂都是有助益的。
毕竟能有元翡丞相,能有萧芰荷,能有折柳,就能有其他万万才华不输男子的女子。
折柳从来都是话软骨头硬,人八面玲珑,但在该坚守的东西上,一步不退,为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糯米团子的话……大概是不够有这样的魄力,去强行捅穿已有的天,把自己的骨血变成新世界的脊梁,开女塾丶设专科的。
江秋想,折柳还是更像一把刀,开了刃,就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