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看向她,牢狱昏暗,仅有的光打在江秋的眼珠上,让上面薄薄的一层水膜显得波光粼粼,看过来时,澄亮而平静。
折柳心神剧震,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在宫学的讲堂上,缩在角落里的小小宫女第一次从讲学的口中听说了“天下大义”。
而江秋那样的目光稍纵即逝,他趁着折柳这一刻的愣神,迅速把自己切回了寻常的语气,有点调侃道:“你求的是权力?你少蒙我,你要是真的想要权力,不会蠢到这麽早就和我动手,你最终要的那个东西,才是你准备开给我的条件,对不对?”
他眉眼一弯:“你告诉我,那是什麽?”
折柳骤然回神。
她猛的站起身,哒哒往後退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掉进江秋的套里。
诏狱之上,尚衣令。
紫一拉开一个小抽屉,点清了里面的药瓶,微微皱起眉。
宝珠在一边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姐姐,怎麽啦?”
紫一从抽屉里挑出一个药瓶,横过来看了标签:“掌令呢?”
宝珠向下指了指:“两炷香前,刚刚下去了。”
宝珠抱着小药瓶闯进诏狱的时候,折柳和江秋间气氛正胶着着。
江秋只想问一个答案,折柳却似乎始终有所顾及。
宝珠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挤到两个人中间,把药瓶望折柳面前一递,一张嘴,眼圈先红了,竟然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折柳懵了:“哎?”
宝珠的泪珠已经掉下来了,她带着哭腔问:“掌令,你和姐姐们究竟背着我在吃什麽药啊,先是你,然後我又偷偷看见紫一姐姐咳了好次口血了,这到底是什麽东西,你们能不能不吃了啊?”
折柳一把按住宝珠的肩头,目光穿过她的肩头,去看她背後江秋的反应。
只见江秋一挑眉,飞快地擡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一错,折柳就知道江秋什麽都想明白了。
而宝珠的眼泪从第一颗掉下来开始,就散了的珠串一样连缀而下,止都止不住。
折柳看一眼就心软了,她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近来豪气渐衰,一边伸出手去抹宝珠的眼泪,哄她说:“好了,别哭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总要长大的,不能每天都跟在别人後面叫姐姐啊。”
宝珠把自己攥在手里的那个药瓶塞到折柳手上,哭着说:“你……你先吃药。”
见折柳把药片吞了,宝珠就把自己塞到了一个小角落不说话了,眼泪倒是还没停。
折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三个人在牢房里一人占一个角,各自沉默,倒是被关着的江秋看上去最自在。
江秋:“其实我一直都有个好奇的问题,尚衣局的第一批紫衣大多和掌令一样是大内的宫女出身,按理说,是不该有武功底子的。但就是这样一批人,竟然能一天天手起刀落,把‘帝王鹰犬,督查百官’的活干得很好。你们的武功都是从哪儿来的?”
“送客亭之会後我见了陈盎,那时候我就有所猜测。”
折柳:“猜到了什麽?”
江秋:“我猜是某种江湖上的药物,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服用者的内息功底……但这种药不可能没有对应的代价。”
折柳靠在栅栏上,缓缓舒了口气,她腰间的玉佩装在冰冷的栅栏上,“叮”的一声脆响。
紫玉玉佩上刻着“尚衣局”三个字,挂在她腰间,是她毕生的荣誉和基业。
然後,折柳在宝珠不可置信的目光下点了下头,肯定江秋道:“八九不离十,我的寿命过不了三十。”
宝珠腿一软,啪唧一声坐在了地上。
折柳闻声,目光在宝珠身上凝了一瞬,带着一点大人看小孩子的好笑和无奈,她眼底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或许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留念。
而她很快重新转向江秋,语气平静得像是在点菜:“我向你们动手是因为我没有时间了,我走之後,尚衣令必然式微,我只好先替日後的掌令先把你们的气焰往下压一压,免得她们日後太不好过。”
江秋:“人一死万事皆空,折柳掌令这样的人,也会挂怀自己的身後事吗?”
“那是我一个人的身後事吗?”折柳的声音陡然尖锐了起来,“从昭文二十一年起,我给先帝上过三道兴办全国女塾的折子,无一例外被驳回来了。我知道,对于先帝来说我只是一把趁手的好刀,没那麽重要,所以我拼了命的要陛下身边这个从龙的功名,是因为我需要更多的权力来实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
“敬仁年之後,我把我女塾的草案重新拿出来,追着陛下反反复复的商讨,直到除夕夜,陛下终于和我说‘既然是你的夙愿,就拿去办吧’,我高兴疯了回到尚衣局,刚刚在案前伏身,嗓子一滚,咳出来一纸的血。”
幽暗的地牢里,折柳的目光亮如寒星。她的嗓音变了调,不像是在对话,而像是在倾吐自己胸腹中再也装不下的悲鸣。
“时不我待了,但我至少要做成女塾这一件事,有了女塾,才能有女学生,女儿才有科考入仕的途径,此後十年丶百年,女子在朝为官才能不再是异类。”
良久,她的目光一点点落在江秋身上,强行压下自己胸口激荡的血气,压平声线:“江大人,这是我的底牌,你看过了,现在轮到你了……你能做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