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从来没有接过容周行的眼泪,从没有面对过容周行如此外放的丶毫不掩饰的情感……
又或许见过,多年之前,他还在灞州府做一个小小的学生,而那时候他见了深夜里容周行的悲意,借着佯装乘着醉意,扑到他怀里让他“不要伤心”。
多年後的江秋在容周行的哽咽中微微抿唇,忽然品出了多年前自己那句“不要伤心”里撒娇卖萌的味道。
就句话,就像是容周行在伤心的时候被什麽小动物蹭了蹭袖口的重量。
那时候容周行之于他是高山,他无法替容周行解决任何切实的问题,因此之後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很会投机取巧的吉祥物,哄他说“不要伤心”。
其实,轻飘飘的一句话能有多大的用处呢?
回到当下,江秋擡起手,平稳地从背後扣住了容周行的脖颈,他握了一把容周行披散的长发,顺着颈椎,缓缓地往下抚平自己手下这具颤抖的身体。
江秋一句苍白的安慰也没有说。
他不再是什麽……会撒娇讨好的小动物了。
“老师。”他说,“这几天我提审容老爷,他一直对一个问题困惑不已丶反反复复地问我——他想不明白,就算多年前你是真的忠君才为先帝背叛容氏,现在先帝都已经背叛你了,你为什麽不造反?”
容周行缓缓擡起眼,湿润的眼角化作一尾浓稠的黑,勾在他的眼角。
容周行反问:“你觉得是为什麽?”
江秋似乎四不着边际地说:“老师可能都不记得了,在灞州府的时候,你给过我一本《中庸》让我读。”只是後来北境一战连着金陵的幕後黑手浮出水面,容周行匆匆南下,江秋被迫在北境独当一面。再後来江秋南下,容周行却又紧接着中毒。
两个人像是匆匆打了无数个照面,没有一段绵长而安稳的时光来相处,自然也无暇提起这本被埋藏在了记忆深处的旧书。
但江秋一直记得。
“老师也可能不记得了,这本书是你的旧书,上面有不少你少年时写的批注。”
容周行说:“我少年时心气高说话没轻没重……是写什麽惹你笑话了?”
江秋说:“你说夫子和子思尽胡说八道。”
“……”
半晌,容周行没忍住,率先笑了出来,他眼角泪痕未干,眼中的波光在顾盼间有些无奈地看向江秋:“这和我不造反有什麽关系?”
江秋从背後揽住他,他看上去不经意,但只有自己知道,他的指尖在抖得控制不住,整个人都紧绷到了极致,他抱着容周行,像是怀里盛着容周行剖开的心肺。
江秋轻声念:“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你批注,夫子和子思何时有过天下,就妄言爵禄可辞,不可理喻。”
“哎……”
容周行被自己扑面而来的少年意气呲了一脸,有点不好意思,他低头想说什麽,但刚起了个头,目光就凝住了。
容周行经日横梗在胸口的那口不平之气,忽然在这句稚子之语下微微一动。
江秋没低眼看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你的一整本批注过的《中庸》我都翻完了,以前不懂事,把翻书当解码的游戏,觉得你年少的时候没有被捧上神龛的时候,比现在鲜活的多了……最近我忽然不这麽觉得了。”
“《中庸》讲的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使知道是绝路也仍然义无反顾赴死的勇气——你少年时确实是张扬太过丶看不懂书,尽胡说八道了,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你。”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容周行的目光微微一动。
这条长路满途风雪,他一路走来,凄寒彻骨,竟然忘记了他少年时有过的挣扎。
没有手握天下的权柄,凭什麽妄言“中庸”?
一个人的理想之至高,为什麽必然与他所处的权位挂鈎?
午後,阳光打了个转洒进窗户里,天气转凉了,天光晦暗,屋里的一双人彼此沉默地相拥。
容周行缓缓舒了一口气,心口的块垒土崩瓦解。
半生过去,到最後,他容周行这样一个生于显赫门庭的少年天才,竟然归来仍是一介白衣,成了一个和夫子子思一样的人。
甚至他们位处卑微,却妄言理想的样子都是相似的。
世间不乏权高位重者,不乏机关算尽者,缺的从来都是为理想奋不顾身的人。
于是,他这半生的头破血流,似乎也都没有那麽难以接受了。
江秋半晌没有听见容周行的回音,伸手去摸容周行的脸颊,摸到一手湿润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