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仍在失同道
方朱聆回到北京後,房地産中介又带她看了几次场地,她最终在艺术区选定了一个地方。
定了场地後,方朱聆每天都待在场地里监督布置,大到墙体颜色的选择,小到门口的摆饰,事事亲力亲为,每天忙到不可开交。
策划公司出的方案,往“知名美女画家”的方向走,企图用方朱聆的知名度和个人美好形象来吸睛,宣传海报和门票都以方朱聆的个人照为主图,这版方案被方朱聆全盘否了。
过了几天,负责人带着最新做出来的方案,约了方朱聆在画室见面。
他到画室时,只见方朱聆正在窗边作画,画室内一片安静。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牛仔衬衫,搭配一条橙色的直筒过膝开叉半身裙,整个人看上去有种淑系的知性,头发随意绑了个高马尾,一缕散发落在颊边,她毫无察觉,全副心神都在手中的画笔上。
负责人接到项目时,只知道这个甲方是位有一定知名度的女画家,不满三十岁就开起了首场个人画展。有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开成一场画展,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个甲方也像二十多岁年纪的大部分女孩一样,有突出自我的表现欲,而且,还比其他女孩多了成名的自得,因此宣传方案便定调为极力展现个人风采,没想到方向竟然全错了,导致那版方案完全作废。
在领着团队做第二版方案前,负责人这才认真去深入研究了一遍这个甲方,没想到她原来有这麽深的家学渊源,她的画龄竟然比他入行的工龄还要长!他怀着一种近乎是对待匠人的敬畏之心,着手做出了第二版方案。
负责人提着电脑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方朱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不由擡手敲了敲敞开着的玻璃门。
方朱聆闻声望过去,见负责人到了,她随即放下手里的调色盘和画笔,招呼他进来坐,给他倒了一杯水。
负责人坐下後,立即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调出方案,把笔记本转了个方向,屏幕对着方朱聆:“这是我们做的最新版方案,您看一下。”
方朱聆从头看下来,画室内一时安静极了,只有鼠标点击和滑轮滚动的声音时而响起。
负责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在这行做了十几年,跟各种甲方打过交道,早已经对不同甲方应付自如,但他发现自己此刻竟然像个初见甲方的毛头小子般,有种巴巴等待结果的紧张感。他和团队花了许多心思去做这个方案,他希望得到她的认可。
方朱聆一字不漏地把方案看完,擡头说:“我没有太多异议。”
负责人听她这麽说,微微松了一口气,只听她又说:“海报需要微调一下,拿掉两种颜色,风格再简约些。”
负责人点点头,把修改意见记下了,方朱聆接着把鼠标往下拉到门票图稿,说:“门票虽然是一张平面印刷纸票,但设计可以巧用油画的浮突效果,给人视觉上营造一种立体感。另外,不必全图显示,只需从中截取某部分切面,留一个未尽的悬念。”
她说完後,把笔记本屏幕转向负责人:“其他方面,我没有什麽异议。”
“好的。”负责人听方朱聆提的两点意见都一针见血,他也没什麽可以辩驳,诚服说,“我们修改好之後,再发给您过目。”
方朱聆见负责人杯子里的水喝完了,正想给他再倒一杯。
负责人忙推辞:“不耽误您时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负责人走後,方朱聆也没有去场地看施工,她今天下午有个讲座,要回学校一趟。
“浅谈西式油画的东方意境表达”讲座内容在上学期反响良好,校方希望她这个学期再加讲一次。这是新学期的第一讲,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除了本校的学生,还有外校来蹭课的学生。
课件里全是干货,没有任何废话的水分,理论与实例并重,理论处鞭辟入微,举例时又丰富详实。方朱聆时不时在黑板上写一个关键词,来提高学生的注意力,偶尔适当插进国外的见闻,鲜活又有趣。
她讲完时,下课铃声刚好响起,後排有个学生举手,似乎想提问。
方朱聆也不急着下课,示意那个学生发问。
那个学生站起来说:“方老师,我是外校的学生,慕名您很久了,很荣幸有机会来听您的讲座,您今天讲的内容实在让我受益匪浅,但我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方老师您替我解惑一二。”
教室外时不时有学生成群结队经过,教室里却是一片安静,都在听那个学生说:“我们都知道方老师您是本校毕业生,毕业之後就去了外国留学,这是不是说明国内的油画教育水平不及国外好?那对于大部分未能去留学的油画学生来说,还有出路吗?”
方朱聆看着满座的学生,声音清晰而缓慢地说:“艺术是没有国界的,我希望你们不要用地域的局限,去给艺术划分一条边界,也希望你们不要用自卑或仇视的心态,去看待国内和国外的区别。我们有句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足够好,在哪里都有出路。”
阶梯教室里一片默然,方朱聆接着说:“油画作为一个从西方引进的画种,发展到今天,在国内已经成为一个普遍性的画种,背後经过了很多前辈的努力,现在在座的各位都是新生代接力的人,只要大家手里还拿着画笔,就不要辜负前辈们曾经付出的那些努力,接着前辈们的脚步走下去,肩负起油画传承和发扬的责任。”
她环顾全场学生:“我希望你们把眼光和胸襟都放得更宽广些,怎样让自己的作品更具时代文献价值?这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命题。”
学生们各自陷入沉思,方朱聆给他们留下这个问题,兀自走出了阶梯教室。
她走出教室後,才给肖朊回拨了个电话过去,很快就接通了,她当先说:“喂,老师,刚才还在课堂,没接到您的电话,您找我有什麽事吗?”
肖朊在电话里言简意赅地说:“你有空来一趟我办公室吗?”
方朱聆说:“好的,我现在就过去。”
肖朊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方朱聆进去後,他指了指接待沙发,让她随意坐。
等方朱聆坐下後,肖朊开门见山地说:“下周我们学院和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有个学术交流活动,我会带几个学生过去,还有一个名额,你去吗?”
肖朊说得轻描淡写,方朱聆却知道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她欣然说:“好啊。”
在肖朊面前,方朱聆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大学生,办公室虽然由系主任办公室变成了院长办公室,但老师始终是熟悉的老师,在她和他共同受教过的这位师者面前,读书时的种种往事太容易被触动,她默了几秒,忽然提起说:“老师,我见到阿靖了。”
肖朊心里满是意外,没想到她还没放弃寻找,更没想到竟然真的被她找到了,他开口第一句便问:“他还有在画画吗?”
方朱聆沉默。
肖朊何等明敏,从她的沉默里,已经猜到了答案。
办公室里经过一阵短暂的沉寂,肖朊轻叹说:“可惜了。”
听到老师这声淡淡的感慨,方朱聆的眼眶不可自控地一酸,她暗自深吸几口气,不动声色地把泪意又逼了回去。
来日并不方长,当初何尝想,他们在光阴里相遇,又会在光阴里走散,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岔路,曾经那些志同道合的日子,遥远得像一场不存在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