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麽多,这厮竟然只惦记着做灯。姜敏无语,“秦王殿下——没有比做灯更要紧的麽?”
男人闻言怔住。
“都记起了。”姜敏等不来他说话,便问,“你没有什麽要同我说麽?”
男人大睁着眼,惶惑地看着她,“什麽?”
姜敏不答,指尖勾住濡湿的一缕黑发,“我分明叫你离京避难,你——”
“我既知道废帝要害陛下,当然要回来的。”男人道,“谁知竟不是我助陛下,竟然是陛下救我。是我不中用,这麽要紧的事竟忘了。怎麽能忘呢?我病着时候,陛下那样待我……我若都记着……便不会一个人熬了这麽久……”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沉闷,又苦涩,应是掩在衣料里,“陛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熬了好久……有时夜间醒转……总觉得熬不住,夜……实在太漫长……”
姜敏记起虞府书房数不清的卷轴,心中酸涩,“难熬怎的不来寻我?”
“我忘了……我也不敢。”男人梦呓一样道,“陛下是天上的人……我从来不敢想我竟能有陛下……”他说着几乎又要哭,强行忍着,“我记不起了……怎麽熬过来的……再叫我回去……只怕不能够了……再来一回,必是活不成的……”
“遗诏是你拟的?”
男人“嗯”一声,“我早就藏了传国玉玺,命人送与魏靖公——我是待诏司总管,原就是草诏的,遗诏是我亲笔,用了印,便是如假包换的先帝遗诏,谁也说不了什麽——”
姜敏一手掩在他唇上,“悄声些。”咬牙道,“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做便做了,还敢胡说吗?”
男人怔住。
“不许你再同任何一个人提起。”
男人悄无声息点头。
姜敏这才放了他,擡手将男人颊边散发一根一根捋往耳後去,“真的遗诏在哪里?”
“没有遗诏。”男人摇头,“先帝还不及立诏,晋王便在宫禁起事,杀了赵王满门,先帝听见消息昏厥,再也没有醒转过来。遗诏虽是我写的,却是天意。”男人道,“即便先帝当真有遗诏,我也必要烧了——”
“你快闭嘴。”姜敏打断,“安生些,上有天听,中有神明,底下还有人心,殿下好歹有点敬畏——做了便做了,还不闭上嘴。”
男人心中一动,“陛下这是恐怕我遭了天谴麽?”
姜敏不答。
男人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见她这样心中一动,“陛下当真担心我?”便扑身过去,双臂勾在她颈上。他二人原就极亲密地贴在一处,如此一来简直分毫不离。姜敏顺势拥着他,勉强道,“是,我害怕。”
男人听得怔住。
“天道有常,你这厮做下这等事——我怕你死了。”姜敏转过头,依恋地在他额上辗转亲吻,“你若当真有好歹,叫我怎麽——”後头的话说不下去,全消失在二人相抵的唇畔。
未知多久,男人在黑暗中仰首,喘出一口气,“我早已是遭过天谴的人……那时候既没死,以後……应也不会了……”
“什麽天谴?”
男人想要宽慰她,不管不顾道,“废帝想登天,做了祭天神卷,以百兽草木为牲,在坚冰封了三牲六畜虎豹狼禽活物作画,我也被他拿了做活牲——他想把我连着画里的三牲六畜一应畜生们一同烧了祭天,带他往生极乐。我既还活着……废帝只怕也登不了天吧……”
此事姜敏早已知道,听他亲口说出来简直心痛如绞,擡手掩在他唇上,“别说……”只觉喉头梗阻言语艰难,半日勉强道,“都过去了……你还是忘了吧。”
男人“嗯”一声,仍然埋在她怀里,渐渐困倦上涌,便睡过去。姜敏一直拥着他,等他睡沉,才悄无声息支起身体,便侧首看他——
眼前人历经消磨,瘦得可怜,因为皮肤过度白皙,又无血色,暗室中隐有浅青的色泽,浑不似人间活物。
姜敏越看越觉心惊,擡手搭在男人额上——仍在发烧,烫得厉害。平日他生病总叫她难过至极,眼下这样的温度却多少叫她心安——是活着的,这是属于活物的温度。
朝廷禁活人殉葬已有百年,姜玺不敢公然违祖训,装模作样说做什麽“神卷”,其实就是用活人活牲殉他。男人一段话说的轻描淡写,姜敏却知道,为了叫那“神卷”色泽艳丽栩栩如生,三牲六畜都是活物冰封。男人因是画中主角,恐怕神情狰狞痛苦,还特意提前灌过迷药。
若不是魏行俭眼见废帝情状疯魔,猜不到他要做甚,悄悄喂虞暨吃了一剂保心丹,他早被冻死了。
男人睡着,又向她依偎过来,“陛下。”他叫着她,“你抱抱我吧。”
姜敏握住男人肩臂,将他完全拢入怀中,黑暗中两个人额首相触,便依偎着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