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暨换一个自由身
出殿扑面清新的凉意,擡头漫天繁星——在敬天殿厮混半日,竟已天黑了。姜敏识海油然而生的“厮混”二字搅得心烦意乱,脚步不停疾疾出宫。
足足走了半里地稍觉泄愤,理智回归——宫门下钥,自己倒容易,虞青臣怎麽出去?那厮虽不识好歹,但若叫人察觉深夜逗留宫禁,少说一顿廷杖。
姜敏慢慢止步,正自踌躇时,夹道出一名内侍引着小队内侍经过,领头一个看见姜敏迎上前行礼,“殿下。”
内宫车马总管徐菁。
姜敏站着,“你留一下。”
“是。”徐菁应了,摆手命内侍们离开,殷勤道,“殿下回京多日,竟不得一日拜见——今日奴婢得幸,给殿下磕头。”
“我明日出京,携侍人往敬天殿烧香,竟耽搁了,眼下宫门下钥——”
“这个容易。”徐菁立刻道,“奴婢传个轿来,档上不记便是。”
姜敏点头,“你亲自带轿去敬天殿。”仍然转身回去。敬天殿殿门紧紧锁着。姜敏心中一动——宫禁已落,内侍巡宫第一处便是这里,难道虞青臣已经回去了?
这个念头她心中只过一下便否决——虞青臣中暑虚弱,爬起来都艰难,一会工夫独自离开,没那麽大本事。擡手拔下发簪,往锁眼一撬一掀轻易开锁,悄步入内。
敬天殿烛火彻夜不熄,天地尊师神像一如先时,甚至连地上濡湿的水痕都在——却不见人。姜敏四下里走一回,就在她几乎就要放弃寻找时,鬼使神差绕到神像後头,便怔在当场。
男人勾着头,四肢紧缩蜷在那里,身上一如先时只裹着一身湿透的中单,连姿态都没有半点改变,仿佛她仍然跪坐着在他的身前——两个人相依相偎,一同躲避姜莹。
男人有所觉,慢慢仰首,看见她,双唇翕动,哆嗦着,却没说出一个字。姜敏看着眼前人,就像看着无能为力又无法脱离的困境。
二人一立一坐,一高一低,隔着敬天殿隐约的檀香,凝视着彼此。
“虞青臣。”姜敏道,“起来,回去。”
男人如梦初醒,手掌在石壁上撑一下支起身体,还未站稳膝上一沉,身体如被拉扯,倾身便倒。姜敏本能探手,男人脱力的身体随势前倾,情不自禁扑在她肩上,冰冷的双臂勒在她身後。男人贴在她颊畔,“殿下……”
姜敏不答。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道,“我只是害怕……我什麽都能给殿下……只要我有,都是殿下的……我只是害怕殿下不信我……怕殿下嫌弃我……我已是下贱之身……不能见容于天地,只求能够得报殿下大恩——”
“行了。”姜敏骂一句,“闭上嘴。”拉着他出来,往蒲团上坐下。姜敏仰头看着神像,走到案前,拧一把香点了,插在贡案香炉里,转回来磕头,“天地尊师在上,弟子今日孟浪了,待弟子返京,必得重塑金身,以赎今日之过。”
男人屈膝坐在蒲团上看她动作,听到“孟浪”二字,瞬间面红过耳,便连眉心都像着了火,便也伏身跪下,默默磕三个头。移到姜敏身边坐下,“可是殿下从未信我。”
“你说反了。”姜敏仰面盯着神像,“我从未有一日疑过你。”
大殿里悄寂无声。许久,男人咬着牙,一字一顿,“你又骗人。”
“骗你我有什麽好处?”姜敏嗤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什麽从不疑你?”不等他回答便问,“当年你离京流放,一直在白节?”
男人低着头,“……是。”
“可曾去过旁的囤营?”
“没……没有。”
姜敏无声地骂一句“骗子”,又问,“你既然在白节,可认识魏昭?”
“魏昭——认,认识。”男人渐渐招架不住,“都是过去的事,殿下别问了。”
“你既然认识魏昭——”姜敏根本不听,加重语气,“你可认识虞暨?”
男人怔住,慢慢蜷起身体,前额几乎要抵在膝头,怕冷一样,“都是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别问了……”
“你就是虞暨。”姜敏断然道,“魏先生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魏先生托付的人,怎麽会为我所疑?”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连环数问砸得头晕目眩,缩着身体,两臂紧紧抱着自己,不堪重负的蜷着。姜敏盯着他,“只是我仍然不懂——你明明可以来燕王府寻我,为什麽不肯来?”
男人喉间发出一声崩溃的呜咽,双手掩面,弓身下去,面容尽数陷入屈起的膝头,“殿下,都过去了……别问了……你别问了……”
姜敏沉默。
男人渐渐收声,崩溃的呜咽变作断续细碎的哽咽。敬天殿诡异地静下来,除了偶尔经过一点风声,不闻一丝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