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沉默,许久另取一只封折,铺平了另外书写,这一回动作很慢,一笔一划勾勒得极其慎重。足足用了一顿饭工夫终于按下最後一笔。男人放下笔,双手捧着过来,跪下双手呈于头顶。
姜敏正吃东西,看也不看道,“你拟的就不必看了,朕信得及你,拿出去命驿站八百里加急送往中京便是。”
“……是。”男人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往外走,到门边光暗交汇处止步,转头看姜敏。姜敏低着头,用竹箸夹着菜蔬,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男人瞬间灰心,拧转身没入黑暗。
“虞暨。”
男人停住。
“送完了就回来。”姜敏道,“你的差事还没完。”
男人咬牙,“臣……今日有点累。陛下可否等一等……等臣,等臣——”他嗫嚅半日,也没说清要等什麽。
“你要朕等你?”
男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也分明知道皇帝不对——他们都不对,他却没有立场指责她。他僵立原地,既不能出言反驳,又不能走出去传旨。两相交煎下,暗夜中的一切变形扭曲,幻作没有底的黑沼,黑沼中涌出无数双手,攥着他,将他拖入无边黑暗。男人眼睁睁看着黑沼迫近,没有叫喊,没有挣扎,慢慢地心生渴望,悄无声息放纵自己被那让人疯狂的黑暗完全吞没。
姜敏等一时听不见男人出去院内的声音,心中一动,撂下箸出来,便见男人跌坐在地,脊背抵住门框,指尖用力收紧,刚写好的封折被攥得乱七八糟。
姜敏居高临下看着他,“虞暨。”
男人摇晃一下,脖颈向後沉倒,一言不发,定定地望住她。
“你怎麽了?”姜敏上下打量他,除了面色格外苍白倒看不出什麽异样,“坐在这里做什麽?”
“臣……”男人张口,声音粗粝——应是久久未有饮水所致。他垂着头努力吞咽一下才道,“臣不想去。”
姜敏被他逗乐,“你可知你在说什麽?”
“知道。”男人擡手,掌心是攥得七歪八扭的封折,“陛下恕臣……这个……臣今日不想送出去。”
姜敏俯身,向他伸一只手。
男人以为她要封折,便把封折托高,离她更近一些。姜敏绕过掌心,攥住男人手腕。男人尚不及惊讶,只觉臂上一紧,身不由主站起来,四下里裹缠他的黑沼随着他的动作扭动起来,身体便有千钧重,男人立身不稳,被拖拽着往下沉倒。
姜敏用力扣住他肩臂,男人摇晃一时倾身扑在她肩上,筋疲力尽地闭一闭眼,喃喃道,“臣今日难受得紧……陛下恕臣……今日罢了……明日……明日再送……好不好?”
姜敏一言不发,攥住手腕拉着他走,一路也不管男人脚步凌乱身体摇晃,强拖着到室内温暖处停下。男人退一步倚在墙上,擡手挣脱姜敏束缚,身体慢慢往下滑跌,便屈膝蹲在墙角,沉重地闭上双眼。
姜敏站着,看着男人靠在那里,不时头颅摇晃,抵在板壁上不住蹭动,挣一时身体紧绷,猛地坐直,便从短暂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虞暨——”姜敏道,“今日和明日有什麽分别?”
男人困惑地皱眉,片刻前的记忆汹涌而上——
拟诏。
林奔为辅政院宰辅。
……
男人如被重锤,许久无声地扯出一点笑意,“陛下说的是,也没有……什麽分别。”便扭转身体,挣扎着要起身,“臣现在就去。”
“去什麽?”姜敏踢一脚地上揉搓得乱七八糟的封折团子,“这鬼样子送出去,别把赵仲德吓出个好歹。”
男人沉默。
“你今日不乐意罢了,明日再去。”姜敏往男人身边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只翠绿的橘子,剥去外皮,取出橙色的橘瓣,分一瓣给他,“给你。”
男人偏转脑袋,半边脸贴在冷冰冰的砖壁上,指尖掐住墙砖缝隙,“我不吃。”
“虞待诏。”姜敏道,“这是御赐。”
男人咬牙不语,灯影下但见胸脯起伏,喘息沉重。忽一时探手从她掌心取走橘瓣,塞入口中,也不怎麽咀嚼,囫囵咽下,果肉丰盈的汁水润过火灼的咽喉,短暂地缓解了焦渴。
姜敏看着他吃完,又分一瓣,仍旧托在掌心。
男人想要,又觉羞耻,强令自己转过头去,“陛下这是在做什麽?”
“你觉得呢?”姜敏向他俯身过去,“虞暨,你有什麽不满意——御驾在外,往中京一日一信是惯例。你为待诏,可尽过一日职责吗?你还倒打一耙,先气上了——”姜敏摇头,“你是属猪八戒的?”
男人被她问得语塞,忽一时不忿,用力坐直,“是我不尽职责,还是陛下根本就不要我?”
姜敏怔住。
“我为什麽不能?”男人厉声道,“为什麽我不能?文人怎麽了——陛下看不起文人,我难道不能弃文就武吗?陛下不问我,怎麽知道我一定不能?”
姜敏挽着眉毛看着他,渐渐不耐烦,擡手把橘瓣填入男人喋喋不休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