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笑:“这是多大的事,值得你这般道谢。”
“值得。”他郑重,“很值得。”
我还想说什麽,“呯”的一声,殿外炸开绚烂的烟花,挂在黛蓝色灰蒙蒙的天上,好似水墨中泼了一捧色彩缓缓流逝。
“呯呯呯——”天空中又炸开数多,侍从们在殿外兴奋地尖叫,我将窗户推开,也顾不得北风呼呼吹,指着天空就朝裴仲琊喊道,“给你放的!好看吗!”
裴仲琊没有回应,我扭头看向他,之间他失神地望着天际,烟花的火光在他眼瞳中一闪一灭。
我悄悄凑过去:“裴仲琊,岁岁平安。”
呼吸拂面而来,他受宠若惊地回头看我,鼻息相贴,我连忙後退,顺手将穿天石递给了他:“给你的生辰礼物。寻常贵重的东西你必定不缺,但是这东西你肯定没有……”
他看了看手中的石头:“穿天石?”
“……这是汉江——嗯?你知道?”
韦莯挑的穿天石温润细腻,白净无暇,我用红线编了同心扣穿在石头上,本只想当寻常玩意儿一般送给他,可他若是知道传说典故,那就完全是不一样的事情了!
“郑交甫与汉江神女的故事我自然知道。”
“啊哈哈哈……原来还有这故事呢,我只知道正月二十一是穿天节,就叫韦姐姐带了块石头回来。真是太巧了哈哈哈……”
裴仲琊没有理会我拙劣的圆场,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好似非要我讲出真话。
不讲不讲我就不讲!
“穿天石是汉江百姓的定情信物,殿下。”冷不丁的,他道出了实情,“穿天石江边比比皆是,但这块石头却是难得佳品。韦娘子外祖是荆楚人,她……没有告诉你吗?”
“没……没有。”
裴仲琊握着穿天石,突然不说话了。
我有些心虚,试探问道:“那……那你不要了吗?”
他盯着我好一会儿,才缓缓笑着将穿天石揣进袖子里:“我要。只要是殿下送的,不管出于什麽缘由,我都要。”
耳朵微微发烫,我匆匆摸了一下又赶紧把手放下。
他眼中的沉郁渐渐淡去,身形放松下来,微微含胸,得像窗外曲折的枯梅。空中漂浮着烟花过後火药浓烈的硝味与暖意,大雪仍旧无休止地下着,可已经没有方才那般冷了。暮色四合,万籁俱寂,唯有远处传来整齐的巡逻士兵的步伐和几声寥落稀疏的鸟叫。
学宫的灯被点亮,银骨炭添了又添,花椒的香气从墙壁中幽幽散发着,闻得人心热热痒痒的。
“雪停了。”我望着天,“月亮都出来了。我们回去吧?你今晚还回家吗?”
裴仲琊垂眸,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或者说能不能回家……殿下,到底怎样才算是家人呢?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父亲都做到了,可我仍旧觉得我们不像是一家人,有时我甚至觉得你与姜融姜琰都比我与父亲像一家人。”
“我与姜融姜琰?见面就吵架打架的家人吗?”我难以置信裴仲琊竟会拿我们三个打比方。那他与裴开项的关系到底恶劣到什麽境况了?我连忙否决他:“我和阿若韦姐姐都比他们俩亲。”
“那我呢?”他忽然问我。
心脏怦怦跳动,耳朵一鼓一鼓,他的话如隔云端。
“什麽?”我愣愣的。
“你与阿若韦莯是亲人,那……那我呢?”他好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渐小,唯恐让我听见。
“你……”心中的蝴蝶猛烈撞击着茧蛹,满腔肺腑喷薄欲出,“你不仅仅是亲人。”
热烈跳动的火苗在他眼中明明灭灭,视线牢牢地锁着我,一再追问:“除了亲人,还是什麽?”
“我心悦你。”
裴仲琊神色一惊,呆滞地看着我——他根本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直接。
“我说我心悦你,除了亲人,你还是我的心上人,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看见你笑,喜欢你陪着我。我不想看见你郁郁神伤,我想让你每天都过得开心自在。我喜欢你,裴仲琊!”宣泄的情绪犹如奔涌的浪涛将裴仲琊砸晕。
震惊丶惶恐丶躲闪丶犹疑,太多的色彩在他的眼瞳中交织重叠。他慌忙低下头不与我对视,嘴唇微微颤抖。
他在害怕。
不是他问我的吗!他现在害怕什麽!
“你看着我!”我推他,“你不就是想听我说这句话吗!我说了,那你呢?你回答我!”裴仲琊深喘了一口气,重新擡头看向我。他的眼睛像八月暴雨下的深潭:“殿下……是认真的?”
“自然是真的。”
“并非童言稚语?”
“自然不是。”
“绝不……绝不悔改?”
“绝不悔改。”
年幼的孩子许下重诺,全然不顾日後到底能不能实现。唯一想做的,就是想让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心境——我好喜欢他。
裴仲琊一把将我拥住,青松冷冽轻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的面颊是冰冷的,但怀抱却是温暖的:“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就让父亲去求陛下赐婚。”他的怀抱越来越紧,双臂犹如铁链好似要将我拴起来,“我一定要娶你,我们俩就一辈子在一起。你不能忘记你今日说过的话,我也永远不会忘记。”
当年明月似今夕,残缺丶清冷丶洁白又美好,清泠泠地照在未央宫上,像给整座宫殿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