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获,把方邈和方序送走。”
“殿下……”方邈突然出声。
薛获拉住她,揽过方序:“快走吧孩子。”
“殿下……”方邈望着我,“殿下是龙女凤雏,殿下才是应该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方邈愿为殿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童音稚嫩,却掷地有声。她已走远,我却久久未能回过神来。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竟能说出这般坚决的话语。
她说的没错,我才是那个命定之人。
前路再险,也只是我的足下阶;宫墙再高,也只是我的万人巅。
拔出长剑,我盯着那宫殿,步步向前:“杀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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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趾殿被团团围住,南军势如破竹,直逼殿门。宋君若将我护在身後,为我斩开一道步入宫殿的通途大道。尸体在我们的脚边纷纷倒下,鲜血浸染了整个黎明,而万民仍在安歇,全然不知今夜的宫廷将会发生怎样的巨变。
宋君若一脚踹开麟趾殿大门,宫女宦官们抱作一团,瑟缩着往殿後躲。脚边一个拿着圣旨的人不停地往後缩,宋君若伸手,他立即恭恭敬敬地跪在我们面前,颤抖着双手将圣旨交给我们。
“长公主殡天,光禄勋宋君若丶治粟内史刘勉结党谋逆,弑君犯上,今命南北两军勤王救驾,诛杀逆贼,卫江山社稷安宁。”圣旨中尚且夹着另一半的虎符。
幸好,虎符还没有送出这宫殿。
我望向高台上挟持着姜旻的裴仲琊,心中忽然觉得畅快:“攻守易型了啊,裴相。如今即便你有禁军,还有你们裴家这麽多人,甚至挟持着皇帝,我都没有多少胜算了。”
“诸位!”我看着殿中所有人,大声喊道,“裴贼野心越来越大,他勾结军政商久矣,把持朝政久矣,害死先帝先後,将瘟疫引入宫城,致使宫中死伤多人。他纵容手下权利无限扩大,侵吞百姓良田家産,是国之蠹虫,是害群之马,你们如今还要跟着他执迷不悟吗!你们跟着他,难道不是为了从龙之功?难道不是为了封侯拜相?难道不是为了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如今,你们还觉得他有这样的这样的能耐吗?不要执迷不悟了!放下武器,我饶你们不死!可若你们还要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姜毓卿说到做到!”
“咣当”,话音刚落,就有人丢盔弃甲,跪地求饶:“请长公主殿下饶恕我们!我们只是一时糊涂,请长公主殿下饶恕我们!”
“请长公主殿下饶恕我们!”
“请长公主殿下饶恕我们!”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兵器,纷纷向後撤退!
“你们在做什麽!她不过一介女流,杀了她,就什麽事都没有了!杀了她啊!”一人挡在裴开项正前方,双目猩红,右手剑刃对着我,嘶声力竭地喊道,“杀了她!杀了她!”
“苗卫尉可真是赤胆忠心啊,可本宫问你,你这般忠诚,若失败了,裴开项可有给你留什麽後路吗?”我讥讽,“没有,他只想你们跟着他死!”
“跟着裴相死又如何!”他大喊,“我在阿勒奴跟随裴相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这群小毛孩子还在妈妈的怀里吃奶呢!裴相为大齐出生入死的时候,你们就是些只懂得享福的公子王孙!这天下是我们替你们打下来也是我们替你们守的,凭什麽就不能是我们坐!姜毓卿我告诉你,你就是愿意为了裴相去死,我也不愿意做你的臣子!”
寒芒一闪,鲜血从卫尉的脖颈中喷溅而出,宫女们尖叫着缩成一团,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连我在内。我只是不敢相信,时至今日,等会有人愿意追随裴开项,仍旧有人不求所得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你身前身後都已经没有人了,裴开项。”我盯着他,“南军围住了整个麟趾殿,正北门丶正南门以及你的裴府都被围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阴谋,皇城丶宫城尽在我手中。乃至你们琅琊裴氏,若还想抵抗,那我也自有雍丘可以对付你们。你还有什麽话要说吗?裴相。”
晨曦跳出大地,跑进麟趾殿,阴阳割昏晓。裴开项被笼罩在黑暗中,眸光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後生可畏啊。陛下,您的姐姐果然比您更适合做皇帝。”
“你输了,裴开项。”
“输?我裴开项戎马倥偬数十载,守得数十年安稳,这算什麽输?只要活着从战场上下来,于我而言就是赢。如今也更不是输。我不是败给你们,是败给天命!是天命,瞎了眼!”
“天命?呵……或许是有吧,但天不让你做皇帝,你非要逆天而行,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你为臣不忠,为父不仁,为夫不义,害我家破人亡,害我家国百殇。今日,就是你偿命之日!”
“哈哈哈哈哈——”裴开项忽然放声大笑,他放下横在姜旻脖子上的长剑,身姿颀长挺拔,直直地盯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错误之人。
“我这一生,草芥之命,刀口舔血,万人之上。整个大齐,王侯将相皆为荫封世袭,唯有我,是靠着自己一步步爬上来的。你们如今高高在上,无非就是投了个好胎,能耐?你们比不过我。若是我姓姜,这皇位又与你们二人有何关系?姜毓卿,你口口声声说这皇位不属于我,那这皇位又何曾属于你?你与我是一样的人,自命不凡,便要与天一争。奈何是天要亡我,我斗不过罢了。”
十八岁带三十人剿灭山匪五百,二十一岁封县伯,驻守边关十馀载,十年间连封大都督丶车骑大将军丶执金吾丶宁国公,而至今日丞相丶大司马,一步步而来,裴开项的功绩无人能及,也无人敢质疑。他确实骁勇善战,天人才干,但那是他一人之功吗?若非大齐百年来所有帝王臣子百姓兢兢业业丶恪尽职守,大齐何来的人,何来的粮食,何来的民心所向,何来的太平安稳?
他只是这盛世必来会来的人杰之一,但并不是所有的人杰都能够永远为大齐所驱策。
他说天命,这世间真的有天命吗?
曾经的我也祈求天命站在我这边,寻卦问卜,在母亲面前三掷杯茭。
可那并非三圣茭,母亲没有站在我这边,神明也没有站在我这边,又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鬼神天命,是我自己站在了自己这边。
“到底是天命还是你咎由自取,他日史书工笔,我自会叫人为你说几句。但是你的卒年,就停在今日吧。”
裴开项眼中是烈火燃烧过後的灰烬,幽深又颓败。他弓起身,肩膀在颤抖,不知是哭是笑,他仿佛一瞬间苍老,擡头望着天:“我死何足惜呢?只要二郎还活着,你就会生生世世受煎熬。”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手和胡思乱想的神思,扯出一个笑容:“你又怎麽知道?”
裴开项举起剑,凄怆的面容似笑非笑:“我知道。”
大雁南飞,在蒙蒙亮的天边徘徊,阳光冲破一夜昏暗再一次照亮了大地。腥风血雨已过去,刀光剑影不再来,我的噩梦,也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