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睡得四仰八叉,把我压得像条软绵绵的褥子。
有不少鳄子鳄孙来参观它。
我又见到了白鹿。
它衔了几支药草给我,我掌心的伤痒丝丝的,慢慢结了痂。它垂着头,舔我的掌心,舌头热热的,温和得像一泓水。
鳄鱼的尾巴像铁箍一样,勒得我肋骨疼,那两只冰冷的爪子还缩在我的睡衣里取暖。
我很难受,只能握着白鹿的前蹄,那上头覆盖着一层蒲公英般细腻的绒毛,光泽明净。
鳄鱼懒洋洋道:“泪汪汪地看着人家干什么,你以为他吃素的?”
它带着我,拨开鹿腿上的绒毛,露出两条色彩斑斓的花臂来。
原来是只梅花鹿。
鹿脾气很好,也不发怒,只是抖了抖前蹄,搭在我的掌心里。
鹿教我按摩缓解头痛的方法,我抵着鳄鱼粗糙的鳞片,按摩它头顶的穴位,它的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了。
据它说,这位白鹿医生,乃是它想方设法笼络来的人才,专攻神经毒理学,从前为那家生物制药公司打过工,后来才跟着老山羊救死扶伤。纯澈莹白的皮子下,总归是毒蟾蜍那么不干不净的底子。
鹿仔细听着自己的履历,柔软的鹿耳微微抖动了一下,证明它所言非虚。
它的眼睛干净得充满了迷惑性。
我不太相信肉食动物的鬼话。
鳄鱼笑了:“谢辜,你怎么记吃不记打?”
它还是有点疲倦,我给它按摩了一会儿后颈,等它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推开它。
鹿站在阳台里,化作了人形,穿着件烟灰色的衬衫,看起来斯文干净。除却那颗毛发蓬松的鹿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人类青年没什么区别。
它听到了声音,回头看我。
“上次忘了问,你是什么品种的蘑菇?”它道。
我说我是一株见手青。
它请我吃了点东西,那是只烘焙得很软和的小蛋糕,我吃得很小心,但枫糖浆依旧沾到了我的鼻尖上。
它拉着我的手指,我没在意,直到指腹微微一痛,冒出了一颗红珊瑚样的血珠子。
它在采集我的血液,导进一枚模样古怪的试管里。
我不做声地看了一会儿,等它收够了报酬,我把蛋糕还给了它。
“不吃了?”它问,“弄痛你了?”
我摇摇头。
它的袖口卷起来了一点,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它手臂上的刺青。那是一头棕栗色的驯鹿,皮毛如缎,衔着一朵色调浮夸的蘑菇。
是毒蝇伞。
蘑菇刺目地挣扎,菌盖斜吊在菌柄上,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油皮,几乎到了身首异处的地步。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到底还是头野心勃勃的草食动物。
“在看这个?”它道,“这是楚科奇人驯服鹿的故事。他们住在欧亚大陆的最东北端,有一部分人以驯鹿为生,剥鹿皮,煮食鹿肉和骨髓。在他们的传说里,萨满驯服鹿,只需要一件东西。”
我茫然地看着它。
“蘑菇。”
驯鹿和人类一样,鹅膏蕈氨酸带来的致命幻觉,让它们在毒素的蛊惑中,醉生梦死。越是色泽丰美的生物,越是含有攻心之毒。
它自嘲地笑笑,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敏锐地发现,它对蘑菇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
它试图抚摸我的头发。鹿口中艳丽的毒蝇伞紧挨着我的脸。
我被吓得打了个激灵,推开它,跑进了房间里。
关门之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它一眼。
它逆光站着,看起来有点落寞,绒毛上烫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毛尖很细,像空气中悬浮着细腻的金粉。
但我不敢靠近它。
我见过的点光源太多了,它们把我烫出了一个一个光鲜的小洞。我在这钝刀割肉般的受戒中,被烫得六根清净,四大皆空。
我心生的向往,总是如芒如刺如刀,无一例外。
我把门轻轻带上了,一点光都漏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