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以琅竭力不去听身后的人究竟在说什么,他快步走向楼梯,可明明往常只需几步就能走完的小廊,此刻却仿佛远没有尽头。
“安珏”还在不断地说着,他的声音如细密的小刀,生生割着安以琅的思绪。
“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真的呢?”
什么都……不知道……
安以琅用力晃着脑袋,想要自己不被“安珏”的话所迷惑,可眼前的视线却还是模糊起来。他依旧在向前走着,屋檐下随风而动的兔子灯,也依旧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只是这光芒在安以琅的眼中,却越来越明亮,仿佛不是来自于几盏灯笼,而是能够照彻长街的灯市。
他的脚下不再是小院的长廊,而是热闹着充满叫闹声的夜城,千百盏花灯千万人曾游。安以琅茫然地穿梭在其中,不知与多少人擦肩而过,他想要记起什么,却终究如握着沙的手,任凭流逝无法挽回。
忽而那所有的灯火幻影都消失了,一切宁静而悠长,他仿佛乘着只乌篷小船,飘荡在泛着微波的河流中。有什么人陪在他的身边,用那样温柔的声音,伴着月光在水上粼粼的倒影,诉说着只有他们两人间,才能听到的话语。
可当安以琅屏息去听时,小船河流与月影,又一次消失不见了,好似那些都是他永远触及不到的曾经,唯有西风穿过苍茫的原野,抚过他的脸庞。遥远又遥远的地方,有阵阵马蹄声,踏过了岁月的浅滩。
刹那间,安以琅仿佛就骑在那骏马之上,肆意地跑在他最为熟悉的草场,向着远山上那轮最明亮的月亮。
这些——就是他忘却的过往吗?
安以琅终于停下了脚步,此刻他既看不到楼梯的方向,也听不到“安珏”的声音,他沉浸在那漫漫无边记忆川流中,不知该弯腰捧起哪一抔水。
或许……安以琅抬头,望了望始终悬挂在那里的月亮,又想起了“安珏”说过的那些话,这也许就是他口中,那西北的月亮吧?
那他与祁默钧又是怎么相遇的呢?也是在这样一轮月光下吗?
安以琅像是终于在川流中寻到了一点星光,他淌过那并不急促的河流,任凭漾起的水波沾湿了他的衣角,缓缓地向着星光靠近,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水中,拢入到自己的手心。
霎时间,月影飘摇群星坠落,安以琅的眼眸中倒映着无数的光芒,自天幕间而来,流向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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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以琅觉得自己仿佛是又做起梦,梦中的他只有十六岁,是西北安家与风家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疙瘩。
他趁着暮色偷偷牵了风老爹最烈的那匹枣红马,跑去了城外广阔的山坡上,在早春的夜风里可劲儿撒欢。
谁知那马却忽然失了控,趁他下马摘野果的工夫,跑得无影无踪。他只好一面嘀嘀咕咕地骂着,一面往回走,却不料穿过野林子的时候,竟落入了猎人布的绳套里,被拴住腿脚死死地倒吊在了树上,怀里的野果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安小少爷哪里受过着等罪,那料峭的夜风呼呼吹,把他吹得又冷又疼,只能扯开嗓子嗷嗷求救起来。
幸而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有人声伴着马蹄声,从林子深处传来,像是月下最为古老的号子。
“可有人在呼救?”
他只觉精神猛地一震,想到自己不用变成风干鸡了,欢欢喜喜地忙连声应道:“是是是,快些来帮我一把!”
可没过多久,他这兴奋劲便又过去了,他竖着耳朵听出,那自林子深处赶来的,恐怕不止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他忽得恐慌起来,想他堂堂西北雍凉城安小爷,如今要被这么多人围观吊在树上,这要是传出去,日后可怎么得了!
他越想越觉得不得了,情急之下只用袖子把自己的脸遮了起来。
这时候,那群人也终于走到了树下,只听其中一个青年男人,约是见他小小一只吊在树上,底下又落了满地的果子,于是就对着为首的人笑了起来:“哟,大少爷您看,这是不是只偷果子的狐崽儿成精了!”
周围好些人听了这话,也纷纷跟着笑起来,他越发难驭。。艳堪,几乎想找条缝钻进去算了。
“冯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呵止了众人的哄笑,如林籁泉韵,让他不由得怔愣,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先把人放下来吧。”
“好嘞,大少爷。”冯京立刻应着,三两下就窜到了树上,割起绳子来。
他刚要松口气,可随着脚腕上绳子的松动,他才突然意识到,绳子这么一断,自己不就要摔下去了!
他忙要出声制止,可已经晚了,只听“嘣”的一声,紧接着自己就整个人坠了下去。
可意料之中摔痛却并未传来,转眼间他已经被人牢牢地接住了,他的头恰恰压在对方的肩上,鼻尖嗅到了淡淡的竹香。
“没事了。”接住他的,正是是那个声音好听的人。
他脑子里还是有些发懵,愣愣地摇了两下头,却还是用袖子严严实实地挡着脸,半晌后才露出一条小缝来,借着月光打量起眼前的人。
在莽莽山林间,在清冷的月光下,十六岁的他头一次见到,比他安阿爹还好看的人。
从此那个人的面容,便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心头,出现在他无数次的梦中,而每一个梦,都带着淡淡的竹香与薄薄的月光。
可惜那时,少年执拗而别扭的心思,让他始终不肯放下遮挡着脸的袖子,也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
于是直到祁默钧将他送到了城门口,两人分道扬镳而去时,也不曾见到自己所救的小家伙,究竟生得何等相貌。
而他浑浑噩噩地偷溜回府后,被晨起的风老爹抓了个正着,等到他罚去书房里抄论语时,才懊悔地记起,自己竟未问过对方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