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从言其实并没有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他只是觉得,陈耘应该是读书的年纪,应该长身体,应该去享受同龄人的游戏,去打篮球,去玩电子游戏,去看漫画,去勇敢地丶正式地丶饱含热情地,探索这个世界。
但他的这些权利被剥夺了。
回了学校又如何呢?买了新的衣服又如何呢?那些对于陈耘来说,是天外来物,更是杯水车薪。
钱或许算不了什麽,但是他希望一点钱,可以让陈耘可以不那麽苦。
到陈耘家门口时,郁从言脑袋还有些空,但当他看见陈耘穿着一件本该在大人身上的工装外套,戴着宽大的兜帽,站在小院门口的自来水水龙头前接水时,心却瞬间被不忍和心疼填满。
陈耘今年十四岁,但是看到他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他十四岁,他瘦小,黝黑,没有朝气,瑟缩,但郁从言知道,他不胆小,还很聪明。
只是他年纪太小,尚不清楚自己在遭遇的,远不是他该承受的。
衣服蹲下掉在地上,陈耘没管,他只是守着水龙头,等待桶接满,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桶满了,又换另一桶,等到两桶都满了,他就拿起一杆扁担,将桶上系的绳索套在扁担两端,然後微微蹲下,将肩膀放在扁担下,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撑着膝盖站起来。
郁从言站在两步开外,都能听到他使劲的声音。
桶底堪堪离地,桶身快有半个他高,但他居然就这麽挑起来了,摇摇晃晃两步之後,就走得稳稳当当了,一路挑着水,往屋里去。
屋里很快响起倒水的声音,不一会儿,陈耘又拿着桶出来了,他低着头,像在发呆,根本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郁从言,郁从言终于忍不住叫住他。
陈耘猛地擡起头来,看见是他,先是一愣,而後露出有些局促的神色来,之後才是开心,嘴角有些羞涩地扬起来,喊他:“喻老师!”
郁从言走进,才发现陈耘脸上又有淤青。
他说不出来自己是什麽想法,他和这个小孩非亲非故,但他的确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擡手想去摸陈耘淤青的眼眶,陈耘下意识往後躲,但很快像意识到什麽似的,又不躲了。
他不躲,郁从言却没再碰了。
他问陈耘:“是你爸爸打的吗?”
提到陈德明,陈耘瑟缩了一下,才摇摇头。
郁从言没有拆穿,而是说:“陈耘,你记住,以後不管谁打你,你都可以反抗。”
陈耘有些呆呆的看着他,没有说话。郁从言将那张卡递在他手里,说:“这张卡只有原始密码,你可以拿去改,但是你只能自己用,我每个月会定期打钱在里面。”
陈耘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麽,乖乖地应着,听到打钱他才猛地擡起头来,郁从言摸了摸他的头,说:“记住,要好好读书,钱是给你读书的,不准花在别的地方。”
陈耘张着嘴巴,却没有说出话来。
郁从言问他:“听到了吗?”
陈耘还是没说话。
郁从言怕他有负担,又说:“我不是白给你钱的,我有条件,给你钱,你就要好好读书,以後考了大学出来为我做事,明白吗?”
陈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郁从言想了想,怕陈德明再搞什麽幺蛾子,又说:“你以後每个月给我写一封报告,汇报你的学习进度,供我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学习吧。”
陈耘不解似的朝他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接受了,他点了点头,郁从言便叫他去屋里拿纸笔来,陈耘晕晕乎乎放下桶跑进去,拿了笔却没拿纸,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过了头。
郁从言说没事,他写在手上,让他回头自己抄在一个地方,别搞丢了。
然後他拉起陈耘的手,陈耘有些愣,下意识要往後缩,郁从言却将他握住了,用笔在他手心开始写字。
陈耘觉得手心好痒,好像有一根神经从後颈直接连接到了手心,扯着他整个後背都有些微微发麻,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六岁那一年,妈妈离开,在他手心画圈的时候。
他看着郁从言低垂下的眼睫,莫名地想:所以他们也要离开了是吗?
果不其然,郁从言边写边说:“我和唐适要走了。”
陈耘呆呆地看着他,郁从言低着头,没察觉他的眼神。
陈耘陡然生出一种很难以言喻的难过来,那难过像一团石头,堵在了他的喉咙里,叫他吞咽不得。
开学会见面吗?他会上他们的课吗?他甚至不知道郁从言是教什麽的,他暗自觉得他应该教语文,因为学校所有的老师里,他最喜欢语文老师了。
可是冥冥之中,他好像意识到,他们的离开不是开学见那麽简单。假如真的是要离开的话,在他的手心留下字迹,是允许他像思念妈妈那样思念他吗?
他胡乱地想着,脑子里反复漂浮着“卡”丶“读书”丶“钱”丶“离开”等字眼,等到郁从言写好,他擡起手来,看见手心一长排的字,是一个地址和邮编,还有郁从言的名字。
原来是“郁”不是“喻”,好特别的姓,好适合他。
陈耘想着,忽而听到郁从言说:“胆子大一点,别害怕,男孩子要勇敢一点,阳光一点。”
陈耘觉得他已经完全晕乎了,他擡起头来看着郁从言,看着他含笑的眉眼,痴痴地叫他:“郁老师……”
郁从言说:“好好读书。”
陈耘不知道说什麽,郁从言问他:”不说再见吗?”
陈耘猛然反应过来,有些着急地说:”郁老师再见!”可说完他反应过来,这是道别的话,不该这麽轻易说出口的。
郁从言摸了摸他的头,说:“陈耘,好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