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定了定神,道:“你好生歇息吧。”
柳无咎一惊:“你要走?”
他道:“更深露重,你不如留下来……”
贺青冥看他一眼,柳无咎顿住了。
留下来,留下来又做什麽呢?何况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柳无咎见挽留不住他,便道:“那你先换一换衣服。”
贺青冥道:“我没带衣服。”
柳无咎又一顿,道:“那便换我的。”
贺青冥便不好再拒绝,柳无咎却没头没脑又画蛇添足了一句:“我不看你。”
这话一出,两人原本就微妙而尴尬的气氛越发尴尬了。
柳无咎差点咬着舌头,贺青冥接过衣服,本来要去屏风後边,这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最後柳无咎还是自己跑去屏风後边了,结结巴巴撂下一句:“我,我也换一换外衣。”
贺青冥不由笑了。
他一面笑,一面三下五除二换好衣服,正要出门,柳无咎却与他一同跨出门槛,窄窄的门口,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真是别扭极了。
贺青冥看了看天色,道:“你要出门?”
这个时候了,柳无咎还要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柳无咎手里提溜一个灯笼,不太好意思道:“我送送你。”
贺青冥沉默了片刻,两处厢房之间,只不过隔着一条小桥,满打满算也不到百步。
柳无咎一向是个很利落的人,他从来不会说多馀的话,做多馀的事。可是今天晚上,他却总是这样“多馀”。
这怪异的程度简直不亚于魔教热爱和平,与八大剑派握手言和丶把酒言欢了。
还好已入了夜,不然贺青冥几乎要怀疑今天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不过他也没有说什麽,他不说话,便已是一种默许。近来他这样默许柳无咎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
夜已深了,烛火在江风之中求生不得丶求死不能,连星星也黯淡了。
柳无咎却压根没受到任何影响,他的脚步已和他的心情一样雀跃。两人并肩徐行,时不时聊些所见所闻,分开的日子并不长,却好像把他们捆得愈加紧密,亲如一体。
走过小桥,只听得蛙声连连,两人不知怎麽走得越来越慢了,贺青冥心中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焦灼。
柳无咎依依不舍地送他到了门口,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你也是。”
“明日……”
“明日我来找你。”
两人车轱辘话来回倒转,偏偏谁也不肯从门口挪一挪脚步。当下忽听见一点笑声,却原来是守夜的漕帮弟子,他们见贺青冥二人看来,便点头问好,而後飞快地走过,馀下几句低低的嘀咕:
“那是谁啊?”
“新来的客人吧,是一对吗?”
“瞎说!那是青冥剑主和他的弟子柳公子。”
“啊?青,青冥剑主?不是,青冥剑主和他徒弟这麽黏糊的吗?”
……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江风吹过,柳无咎那点微弱的烛火彻底哑了。
他脸色一红,嗫嚅道:“灯灭了……”
贺青冥顿了顿,道:“灯灭了,那就不走了吧。”
柳无咎面露诧异,贺青冥道:“这间房住得下两个人的。”
柳无咎又惊又喜,已是止不住的快活,道:“那我去点灯!”
他没留神,脚下差点被门槛绊倒,贺青冥道:“无咎,你小心些!”
柳无咎一边走,一边回头对他笑:“好!”
贺青冥望着他,禁不住笑了。
一笑之後,又有种怅然若失。
他和柳无咎之间,已越来越古怪了。他们好像恨不得时时刻刻亲近在一起,又好像碰在一起,便又会坐立不安。
这样的关系……还是师徒吗?
他生平头一次开始怀疑起来。
贺青冥没教过别的徒弟,也没几个像模像样的师父,不过不要说师徒,就算是贺星阑,他也没有这样过。
他的人际关系一向乏善可陈,亲近的人,更是一共也没有几个,他根本没有去想,也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区别是什麽。他生来淡漠,长年的寂寥又加深了这种淡漠,更不用说他为了克制五蕴炽而压制情欲了。不过他的脑子一向够用,所以对待其他人,他总是照本宣科,彬彬有礼,却又十分疏离;但对亲近的人,只用脑子就显得不那麽好使了,所以他对他们,可以说压根没有界线,他只有一点模糊不清的本能,只知道应该对他们好一点,有时候他对他们好,几乎已成一种纵容。
贺青冥打定主意,或许他应该找时间问一问洛十三,师徒应该像什麽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