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柳无咎,柳无咎也就是他,他们就像两把原本毫无交集,却又熔铸为一体的剑。
但他又还能留多久呢?
柳无咎忽然翻了个身,冒出一声小小的嘟囔。
贺青冥不由笑了笑,他本已走到窗边,这一瞬间,却伸出了手,和虚空的月色一道轻轻摸了摸柳无咎的额头。
然後他便飞身跃起,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月色。
这一夜飞花烂漫,明月就在他的身侧,他负手游走在壁上,然後一路下到街巷。
贺青冥穿过人海,一路寻来,其他人见他问路,都一脸隐晦而意味深长。
直到空中淡淡花香都变作浓腻的脂粉气,他才明白,早先那个神秘人没入了城里哪片地方。
一些姑娘盈盈一笑,一口软语温存,似乎是在呼唤他。
贺青冥欠身道:“抱歉,在下听不太懂。”
他穿过花柳小巷,来到一家名为“飞花”的乐馆。
“其始来也,耀乎白日初照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梁有期半躺在二楼榻上,阖眼凝神,低低吟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他忽然皱了皱眉,一连喝了几大杯酒,却也不能填平他心中的缺憾。
他已经三十多了,可他还爱着十多岁爱上的人。
他这三十多年,若说有过爱,也只爱过那一个人。
他这话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他已妻妾成群,他周旋于美人之间,而且每一个人,他都和她们相处得很愉快。
岳天冬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是什麽情圣,他也做不来丶做不到只爱一个人。
他这一辈子最接近爱情的时候,就是年少和秋玲珑在一起的那段时间。
他能做到的极限,也只不过是从许久没有离开的山门离开,追逐着她,从崆峒到了江城,最後却又灰溜溜地回来。
他只是听说秋玲珑和岳天冬不合,他以为他还有机会。
他也确实发现了机会,金蛇帮一事後,他跟在秋玲珑二人之後,发现他们那些天每到夜里,都会爆发争吵,然後有一天,秋玲珑和岳天冬早上离开客栈的时候,终于走上了不同的路。
于是他跟在秋玲珑身後,但秋玲珑却拒绝了他,她说他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相信,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秋玲珑在一家小贩那里买了一把短剑,他知道那种样式的短剑,是给十多岁的少年用的。
秋玲珑如今的情人里边,虽然很多人都比她年轻,却并没有这样年纪的少年。
她不是以情人的身份买的,她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她是要买来送给她的孩子秋冷蝉。
那一刻,梁有期忽然便已明白,他早就没有机会。
秋玲珑即便再和岳天冬有矛盾,也不是他能插手的,秋玲珑即便放弃岳天冬,也不会愿意放弃秋家和崆峒派,不会放弃秋冷蝉。
他是秋玲珑的情人,但也永远只能是情人。
他想要重温旧梦,但旧梦早已醒来。
梁有期忽然感到一阵厌烦,他不知道这种厌烦从何而来——他已锦衣玉食,他有一个可以罩他一辈子的好哥哥,还有一群娇媚可人的莺莺燕燕。
他想要的始终没有得到,却得到了一堆无用的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这世上岂非有很多人,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们只能追逐那些惹人羡慕和嫉妒的东西。
但梁有期比一些人更幸运,他至少得到了这些东西。
他之所以这麽幸运,也只不过因为他有一个好哥哥。
他在衆人眼里,也只不过还是大重山掌门的弟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依靠着他的哥哥。
他的哥哥庇护了他这麽多年,他却也在哥哥的庇护中失去了奋发的能力和冒险的魄力。
于是他虽然已为人羡慕和嫉妒,但他的生命里,还是只有食丶色。
他和很多羡慕他丶嫉妒他的人也并没有什麽不同,他们都只有食丶色。
他们的一生,也不过始终在这两样东西里边打转。
梁有期低吼一声,将案上的酒壶和酒盏一扫而空。
他伏在案上,望着四方奔逃的流水,心中竟也似燃起一种莫名的冲动。
他想要逃!想要逃走,逃开!
但他却也不知道能逃到什麽地方。
他一事无成,若是逃走,便会一无是处丶一无所有。
留下来,他至少还能保住别人对他虚假客套的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