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她扶着紫宸殿檀木门框,微微侧目回头看谢玄,发上的水晶凤钗含珠轻晃,在烛火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炫彩。她发现谢玄心有灵犀或是根本就没从她身上错开目光,也在瞧她。
谢玄略歪头,轻轻对她用嘴型道:
恭送娘娘。
多年后被困在凤宁宫的虞枝也许还会想起这夜的一切,想起谢玄含笑的眼与孩子气的行为。
可惜天意波折。
夜里,虞枝睡得一直不安稳,甚至到谢玄轻轻地掀开一角锦被躺了进去她也没睡着。
寂静的长夜,她甚至听见谢玄清晰有规律的呼吸声。
慢慢的,她终于有了倦意,发出了无意识的嘤咛。
身旁人呼吸重了片刻,接着伸出手臂,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力道又缓又柔,像是要坠到云里似的。
虞枝陷入荒诞的梦境。
第二日,虞枝亲自下厨房,叫春桃备了面粉、糖霜、樱桃等做樱桃糖饼。她将樱桃和葡萄熬制成红色和紫色的果酱,在制好的樱桃糖饼上绘制了图案。
“胡泉,把这份送到紫宸殿。春桃,把这份送到库狄公主那里去,我记得她来的那天很喜欢吃中原的糕点和冰饮子。”
“是。”胡泉和春桃双双答道。
虞枝点点头,正要离开,却恍然想起这几天都没见过玉英,心下有些担忧。便叫住正要出门的春桃,问她知不知道玉英的下落。
春桃正提起食盒,听了虞枝的问话小嘴一撇,不满道:“她除了每天早上打扫打扫宫殿就跑得没影了。啊——”
“倒是奴婢昨天好像看到玉英从青佛殿出来,不知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青佛殿
青佛殿本是前朝萧太后礼佛之地。
只是她并不是虔心修佛之人,而是借着佛口暗藏蛇心。当年她为了扶持武德帝登基,将自己亲侄女送入皇宫替自己固宠,之后又觉得侄女所生的皇子元铭锋芒太盛,便下毒药逼疯了自己的侄女,杀母夺子。干政十七年,机关算尽,最终被自己的孙子,也就是元临数罪并举,无奈用自缢来保全名声。
萧太后常年居住的青佛殿自然就成了不详之地,昔日人人快要踏破的门槛复归寂寥,无知的爬藤代替贪欲满怀的人们成为佛像下最虔诚的信徒。
虞枝小心地顺着一条青石板路行走,路侧长满青苔,两侧红墙上爬满青藤枝叶,一片绿色的天地尽头门扉轻掩。从狭窄的门缝依稀可见院内的别有洞天。
墙外夏花绚烂,在一片粉紫盛开的花墙外,一树开在绿叶间的朵朵白花清丽脱俗,立在清静的佛门圣地,仿佛沾染了浅淡的禅意。
虞枝一时没认出那时什么花。
“是白檀花。”门内声音淡淡,仿佛提前预知了她心中所想。
“谁在里面?”虞枝皱眉,不禁觉得奇怪。她原以为这地方早没有人守着了,所以才觉得玉英出入此地十分奇怪。
虞枝索性上前推开木门,‘吱呀’声带来视野的开阔,原来那名叫白檀的花是从墙内延伸出来的。嫩枝上,小小的白檀花骨朵簇拥在一起,聚成一朵朵硕大的云海般的细碎光景。旁边大朵些的曼陀罗花和白檀纠缠在一起,成了绚烂花海中独特的一团。
虞枝是不认识白檀的,但是她从古书上看到过有关曼陀罗花的记载,知道这东西和蒙汗药差不多,能致人晕眩。
灰布衣的和尚立在佛像前弯腰行礼,但姿态不卑不亢。
那身布衣已经被水洗得发硬泛白,衣角摩擦出毛躁碎线,似乎还沾着一点青苔,想来他刚刚清扫过院子。
“在下是受命在此处修行念经的和尚,法号弃兵。”他身量如一节高高的竹枝,纤瘦清清。
“弃兵?”虞枝暗自琢磨,觉得这法号太生奇怪。
也就是这瞬间,和尚才直起腰,虞枝看清了远山黛影的眉下琥珀琉璃般的眼睛。
风吹落花,白檀遮眼。
虞枝愣住,那双眼睛她似乎见过。可记忆就像扯着风筝的线,越用力越易断。
“寻常出家人的法号不过是静心、忘尘之流,为何你要——”
寂静的宫道,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应是凤宁宫的宫人发现她独自出门着急了,已经快要寻到此处。
和尚淡笑,“此名是前朝萧太后亲赐。她愿我洗去兵戈杀戾,弃昨日之我如昨日死,寻今日之我如今日生。我本来很厌恶这个法号,可是如今却释然了。”
“为什么?”虞枝盯着他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到什么线索,续上自己断线的风筝。
“我厌恶她是因为我以为我的不幸是她造成的,可是后来,”弃兵语气一点都没变过,平稳依旧,可就是让人觉得他似乎叹了口气,“我发现自己命运的始作俑者从来都是自己,是我不肯放过我,与她无关。”
他看向虞枝,眼神里分明带着劝诫。
可是虞枝却移开了目光,错过了他眼里的悲悯和无奈。
“娘娘!”春桃的声音渐大,终是寻到了此处。
弃兵微微行礼,目送虞枝出去。
中原少见白檀花,宫廷中的这株白檀原产自天竺,原是萧太后为贺侄女萧紫虚产子之喜重金从一个天竺游僧手中换来的种子。
紫虚之子乃辉德帝幼子元铭,幼时被养在萧太后膝下。元洺当年在庭院中玩乐时,亲手将白檀花种子撒在了青佛殿的墙根底下,才有了今日的绚丽。
弃兵望着白檀,似是从虞枝身上看见了曾经偏执固执的自己。
也是,当年在长信殿重逢的那刻,他就该知道这孩子的命运须得是她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明白——只有自己最会折磨自己。而他能做的,只有在寒气侵人的长信殿为她燃一炉青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