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元年春,王正月。冬十月壬子,田乞弑其君。
元年春,王。三月,公会衆于吴,以成齐乱。
秋七月,公诛田谳。庚申,公即位。八月甲戌,葬我君悼公。
“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易冷学着杨潇湘的腔调,以苍劲的声音吟唱这段陌生却贴切的戏词。易冷还知道了另一件事,江晚那身凤冠霞帔也是杨潇湘给他的,齐国原本没有这样的装束。衆人已经向江晚辞行,各自踏上了归程。
尽管况烟自己也是心事重重,但他依然抽出一份心思宽慰易冷:“易姑娘,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易冷洒脱地说道:“我只是在可怜江晚,他被困在深宫中,我可没有。等护送你到长安,我就回苗疆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况烟安心下来,他的注意分散到周围的环境上。战争已经停止,兵燹的痕迹却未消除。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况烟用近乎叶烛的平淡自顾自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後,必有凶年。”他客观地描述眼前的惨淡,不再指望任何人能解救黎民百姓。
天地不仁,人固然要自己拯救自己,但绝非凭借某个人的一己之力。
就算斩道,也免不了兴亡百姓皆苦。况烟在内心思考,如何告诉叶烛自己不想斩道了,他只想和叶烛回到洞府,或者回到苗疆。
“呐,况烟,好像还没问过你,你和叶烛重逢之後,打算做什麽?也好给我点参考。”易冷莞尔一笑,说道。
况烟重新看向易冷,突然苗年上的那种感觉又向况烟袭来,况烟眼前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道敞开的门。况烟来不及闭眼,他的视线被关入门内,不同场景在况烟眼前不断变换,况烟逐渐读出门内的内容,这是易冷的过往。
一个小女孩坐在镖车的车辕上。
面前许多赤膊大汉来来往往向镖车上装填货物。小女孩晃动着脚丫,用手指缠绕发梢,自若地看着这些壮汉。每当有较重货物压到马车上,车辕会随着马车颠簸一下,小女孩随之滑落一点,然後小女孩自己调整回原来的位置。
这些汉子都笑吟吟地看着小女孩,小女孩也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柔和的阳光撒在大理石铺就的庭院里,从镖局的正堂走出一位衣冠整齐的中年男子,他和另一位商人样貌的客人有说有笑地走到阳光下,待到把客人送出镖局,男子目光转向小女孩。
他笑眯眯地抱起坐在车辕上的小女孩,略带胡茬的脸蹭在小女孩娇嫩的脸蛋上。
小女孩称呼男子为阿爹,男子叫小女孩冷冷。之所以不叫小冷,是因为小女孩的亡母姓冷,小冷是男子对亡妻的称呼。镖局行吃的是江湖饭,男子的亡妻亦是江湖中人,早年为仇家所追杀,母亲为了保护女儿,牺牲自己引开了仇敌。
易冷起初对父亲终于得空陪自己玩满心欢喜,但没几下就被胡茬蹭得发厌了,用细嫩的手臂推开父亲。旁边一个大汉打趣说道,镖头你闺女这麽水灵,不如和我家小子配个姻缘,我家小子长得也不赖。男子一脚踹在大汉屁股上,笑骂着说你儿子都二十多了,我闺女才几岁。
易冷能听出这是打趣,没有恶意,就咯咯地笑了起来。周围干活的汉子都被易冷的样态吸引了,纷纷对镖头称赞地说,这小女孩有灵气,有英气,将来指定比镖头还有本事。男子听完也不谦虚,哈哈大笑起来。镖局里繁忙热闹,笑声接连不断。
镖车在泥土地面上压出深深的车辙,一队满载的镖车起程了。镖头亲自押送这一趟镖,他坐在镖车的前沿,高喊合吾开路。旁边的趟子手如坐针毡,喊镖原本是他的职责,现在被镖头抢了去,镖头察觉到其人心思,笑着拍拍肩膀,示意别太紧张,自己这趟只是为了过过瘾。
镖车行到山坳,跳出一队蒙面人。趟子手连忙对起黑话,并肩子甩个蔓儿,托的哪门子杆。蒙面人冷笑一声,谁跟你是老合,老子是来杀人的。镖头一跃下车,抽出一口大刀,他心知这是多年前的仇家来赶尽杀绝了。
镖局就是一个小门派。镖头作为人脉的中心,和镖头同宗近派的,下山来镖局走镖营生,从而使得镖局天然地被打上某个门派的烙印。镖局承接五湖四海的活计,难免卷入江湖纷争,出身的门派既是保障,也是祸根。
整队镖车的其他镖师亦是江湖中人,和镖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显然也是仇家追杀的对象,他们不抱任何侥幸,迅速地抽出大刀,与蒙面人决一死战。趟子手大多跑了,他们只是混口饭吃,身上没有那些恩恩怨怨,不必拼死卖命。
镖头被杀的消息传回镖局,能跑的人都跑了,剩下的都是和镖头陷入同一张江湖巨网的人。蒙面人来到镖局,展开血腥的屠戮。江湖有三层,一层是修仙者,他们高高在上,来去如风,一层是乞食客,他们操着黑话,混口饭吃。剩下那层是江湖人,每个人都在网中,要麽杀人,要麽被杀。
江湖人不讲利益,也不讲道理。恩怨情仇无关利益,恩怨情仇也分不清道理。仅存的镖师们殊死一搏,留出一人偷偷带走易冷。那人被追上杀了,易冷危在旦夕。易冷拼尽全力逃入了深山中的一处山谷,蒙面人停下脚步,远远盯着易冷。
易冷敏锐地发现异常,似乎此地有什麽禁忌,那些蒙面人不敢越雷池一步。骤然间,剧烈的疼痛于易冷全身发作,仿佛是皮肤和血肉在相互搏击。蒙面人壮着胆子,踏进山谷的范围,想用鈎子把易冷鈎出来。挥出鈎子的手掉在地上,人头随後也落在地上。
额头的汗水濡湿了睫毛,但易冷还是看清了眼前的一幕。易冷顶着痛苦笑出声来,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像长了细针一般,从内向里扎进血肉,但她还没死,而且她很安全,这些蒙面人杀不了她。
其馀的蒙面人不敢再来送死,领头的高声骂道,你有本身就一直待在死人谷里,我们在外面守着,耗也要耗死你。易冷毫不在乎,她感到七窍逐渐流出血液,她要做的只是忍受疼痛,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易冷回顾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疼痛,她宛如被重新塑造成一个胚胎,浑身骨骼拼接错位,在外人看来几乎丧失了人形。易冷熬过了非人的遭遇,尽管皮肉之间的刺痛依然存在,但经过无比的折磨,这些疼痛已然可以忍受。
你就这麽想活下去?山谷中走出的男子问道。易冷由于疼痛,无法控制身体本能地颤抖,她勉强注视着这个男子: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易冷答道,对,我想活下去。为什麽?男子追问。人为什麽不能活下去?易冷回答。
男子转身回了山谷深处。易冷听到砰的一声,她回头看向身後,所有蒙面人都化为了血雾。她赶忙下拜磕头,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她的膝盖。男子声音传来,杀了这群,还会有下一群,你出去还是死,不如我们立个约定。
什麽约定?易冷问道。我想知道人为了活下去能承受多少痛苦,你如果能给我答案,我也会给你报酬。易冷答应。不尽的痛苦向易冷涌来,言语无法描述。最终,汗水在易冷的衣服上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衣服板结成一块块硬布。易冷的嗓子也沙哑了,她的牙齿深深陷入牙龈,所幸她不必交谈,男子已经给出她想要的报酬。
给一个凡人赐予道根,易冷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造化才能做到,她只知道自己可以修仙了,有了修为,就能自保。不论是乞食客还是江湖人,在修仙者面前,都只是可怜的凡人。
修仙的功法不知何时印在了易冷脑海中,她在这个被称为死人谷的地方修炼到了极致,距离金仙只剩一步之遥。易冷并不追求白日飞升,全天下的金仙屈指可数,这身修为足够易冷保全自身,以及报仇。
不论是多年前追杀母亲的仇敌,还是杀死父亲的蒙面人,都是源于冷家的对头。易冷杀上对头门派的宗门,挑了所有明着的堂口。易冷的佩剑在杀到一半时崩断了,她随手凝结出冰刀和冰剑,完成了这段复仇。
易冷有一位姨母,在自己极小的时候,姨母领自己去看社戏。下午自己就跟着姨母出发,走在乡间的土路上,易冷闻到姨母新换的衣服上有皂荚的清香。路上姨母喂给自己小零食,易冷边走边吃,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看完戏归来,乡间土路两旁的人家极为分散,人家也不点灯,路面一片黑暗。不过路上只有人和牲畜,没有疾驰的马匹和车舆,人可以放心走在路上。易冷和姨母牵着手,依靠庭院里微弱的灯光辨别方向,欢快地于黑夜中归家。
易冷想去找姨母,她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姨母一贯住在乡下,易冷长大之後,自家和姨母再无往来,因此姨母得以在灭门的血仇中幸存。易冷出发的路上,遭到了对头门派的伏击,尽管这些刀剑招式在修仙的仙术面前不堪一击,但残存的仇敌就是源源不断地扑来。
易冷已经好几天没有安稳睡觉了。虫子也有虫子的烦人,易冷终于厌倦了打打杀杀。她不敢去找姨母了,她明白一旦姨母暴露,就逃不出被杀的结局。一个门派很难屠戮干净,就算全杀完了,门派还有同盟,门派还有暗堂。这些暗处的人是杀不完的。
易冷只身去到苗疆。尤桐所统治的苗疆虽然成了他的一言堂,但有一点好处,没有任何江湖势力能在苗疆立足,尤桐不会和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禁脔。易冷是修仙者,她带着馀留的家财定居苗疆,终于过上了安生日子。
後来,易冷遇到了江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