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你感到厌倦了吗,你感到厌烦了吗,你要离开我了吗。
一只白鸽落在况烟肩上。况烟刚刚从洞府里找出木剑,准备和叶烛去竹林练习剑术,出来时就看到了白鸽。白鸽爪上挂着脚环,脚环上有一张小纸条。况烟看完纸条,揉成一团,想要丢掉,但最终揣进了怀里。
叶烛唤出白马道纪,和况烟一同到了竹林。况烟的剑舞已经学成,他现在有了剑舞的底子,打算正经地学习剑术。叶烛倾囊相授,况烟突飞猛进。叶烛对况烟说,他今天的剑式比以往更为迅猛,有了极大的进步。况烟笑着吻在叶烛脸上,说这都是叶烛教得好。叶烛突发奇想,用佩剑道纪换下了况烟所持的木剑。
叶烛对况烟说,既然剑意初具雏形,不如改用叶烛的剑,或许会有更佳的感觉。况烟挽了一个剑花,自忖可以适应,于是对叶烛表示同意。况烟剑式挥出,一片翠竹立马被无形的剑芒伐倒。势如破竹指的是竖劈竹子,但是况烟的横扫也有了势如破竹的威风。叶烛瞧得喜上眉梢,他似乎沉浸在名师出高徒的欣慰中。
铁剑重于木剑,遑论叶烛作为法宝的佩剑,况烟的手腕很快变得酸涩,刀筋出现了偏离,剑芒歪到了旁侧。叶烛正立于旁侧,意料之外的剑芒扫到叶烛的袖子,他这才从欣喜中回过神来,一个闪身躲了出去。况烟初学剑术,误打误撞地划破了金仙的衣袖,可谓是战绩斐然,叶烛如是对况烟说,打消况烟歉疚的心思。
况烟抱住叶烛,叶烛不客气地亲了上去。两人缠绵了一会儿,意外的馀波彻底抚平,况烟捡起被他出于情急直接丢到地上的道纪,用衣袖擦拭後交还给叶烛。况烟又拔出被他插到地上的木剑,他觉得还是木剑适合他自己。
两人用过午饭,打算下山采买一些物资。柴米油盐酱醋茶,想要避世隐居,竟然也居大不易。白马跃过山涧,很快来到熟悉的村庄,不同的是,这次村庄的道路上没有行人。原本沿着长街,两侧铺满了方布,每块方布就是一个简易的摊位,现在一块方布也没有。况烟和叶烛越深入村庄,越感到当下的诡异。
铁器碰撞的声音从近处传来,两人取道过去,看到农夫用锄头抵住长鈎,一身粗布短褐的农夫正在对抗披甲执锐的军士。况烟大喝住手,军士不为所动,反而声音招致了同伍的其他士卒赶来,这些士卒一个个面上带血,手中持械。他们看到叶烛和况烟形单影只,认定两人势单力薄,打算一并杀了。
为首的军士还在叫嚣着什麽两国交锋,什麽世道如此,况烟不愿再听这种废话,他向叶烛点头示意,叶烛得到了况烟的允许,从剑鞘中飞出数道白光。这些士卒眼前看到白光,然後看到自己的胸甲,最後看到自己的皮靴。
被救的农夫以头抢地,感谢叶烛和况烟的救命之恩。况烟出奇地没有将人扶起,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向村庄的其他地方,寻找幸存的村民,斩杀逞凶的军士。叶烛反而多看了一眼满脸血污的农夫,不过也只有一眼,他随即跟上了况烟的步伐。
五十人的一队军士尽皆被叶烛斩杀,鲜血四处流淌,和遭殃的村民的血混在一起,灌溉了农田旁的沟渠。幸存的村民中有神智清醒的,向况烟和叶烛讲述前因後果。田齐向赵宋发动战争,战争的由头是算不清的糊涂账,真实目的无非是掠夺土地和人口。
村庄里的商人早早逃走了,他们本就是行商。种田的农夫逃不走,毕竟土地没有长脚,没有了农田,逃走也是饿死。田齐的军队分出一队驻扎于此,原本这些村民是要被掳掠齐国的,但是军士□□妇女,激起了农夫的反抗,队将看不上老弱病残的农夫,下令就地屠杀,节省押运回去的麻烦。
况烟向村民购入了两件草帽和蓑衣,征得叶烛的同意後,分了一半的金子给村民,让他们远离战火,另寻他乡。况烟和叶烛假装离去,况烟偷偷拉叶烛藏在暗处,观察这些村民接下来的行为。村民并没有成为乱世的一部分,没有哪个强壮的村民企图独吞金子。那个刚刚发言的村民公允地分好了金子,村民们随後各自逃命去了。
回到洞府,两人沉默地吃完了晚饭。
两人在洞府内的桌椅前对坐,况烟从怀中拿出皱成一团的纸条,展开後摩平,递给了叶烛。叶烛一边看纸条内容,一边听况烟说话。
“这是江晚的鸽子,循着气味找到了我。我原本不想被打扰,就把纸条揉皱丢掉,最後还是没丢,留了下来,”况烟先解释原委,他接着说,“叶烛你也看了,江晚寻求我们的帮助,不止是帮助他,更是为了阻止战争。”
叶烛把纸条还给况烟,问道:“你作出决定了?”
“江晚是齐国世子,要想阻止战争,只有推翻田齐。今天村庄的那些百姓,还有无数战火中的百姓,无不盼望着战争被阻遏,”况烟凄然地笑了起来,“或许真像叶烛你说的,只要我愿意,总会有办法。或许阻却战争就是斩道的第一步,或许天意如此。。。。。。”
叶烛一下子站了起来,这是况烟见到叶烛唯一的愤怒,叶烛打断了况烟的话:“不要相信什麽天意!况烟,重要的只有你的判断,一切只取决于你。”况烟被叶烛的表现吓到,他原先的思路就此中断。叶烛也平复了情绪,重新坐下,略带歉意地看向况烟,等待况烟给出他的回答。
你。况烟在内心凝望这个字。这个字的笔划像蜡烛一样开始融化,然後重新凝结,组成一个“我”字,这个字亦融化凝结,复归于“你”。况烟的脑海中飞进一只木鸢,木鸢叼走了况烟的眼睛,况烟再次俯瞰着白茫茫的大地。突然一根针刺向况烟的眼球,在况烟的瞳孔正中戳出一个血洞,况烟用完好的眼球凝视另一只眼球上的血洞,血洞燃烧了起来,从凹洞变成了庭燎。
庭燎旁,自己和叶烛牵着手,一个声音问自己,生命的意义是什麽,自己回答说,无关任何意义,和叶烛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生活。况烟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中秋灯会的高台矗立在自己眼前,叶烛牵着自己的手,烟花绽放在夜空,留下淡淡的红晕。
自己捧着糖人,来到立冬的夜晚,敲响了叶烛的房门,叶烛把自己迎了进去,一夜风雨也打不散交缠的枝叶。自己与叶烛骑着白马,穿过犬吠和灯笼的街道,来到医馆门前,叶烛把包好的药材递给自己,那双有力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淹没在无数的雪片里。推开柴扉,叶烛在风雪中回眸望向自己。
况烟原本想着,等到某个日暖风清的午後,他周密地考量了所有得失,终于可以向叶烛作出不会後悔的答复。起码不是今天,起码不是现在。但是没有那个午後了,自己仿佛在编撰一册话本,自己即将编好一个圆满的结局,草草写了几笔,突然书商踢开了门,抢走草稿,对自己说,你写到哪了,好,这就是结局。
况烟看到自己的草稿被丢到庭燎里,庭燎越烧越旺,不一会儿将围绕在它周围的人全淹没在火海中,火海幻化成一把铡刀,朝着自己迎面落下。自己闭目等死,却感到身体被风吹动,自己重新来到了九霄之上,脚下踩着翺翔的木鸢。木鸢穿过一扇扇门,每一道门都是某个人的一生,况烟遍览了喜怒哀乐,他向那个声音回答,生命的意义是人自己拯救自己。
况烟眼前重新出现叶烛的身影,他看到叶烛面颊上划下两行清泪。况烟正要伸手给叶烛抹去眼泪,才发现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况烟没有回答,叶烛知晓了况烟的回答。两人都擦掉了眼泪,复归于平常。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况烟便不再忌惮问出那个问题:“叶烛,我们分别後,还会再相遇吗?”
“会的,”叶烛给予肯定的答复,“我会在长安等你。”
“好,一言为定。”况烟露出梨花带雨的笑容,至少分别不是生离死别,只是劳燕分飞。
叶烛吻上了况烟,况烟主动解起叶烛的衣服。只馀喘息。
在长夜中,况烟注意到简陋的草帽散开成了稻草。他在买下草帽和蓑衣时,就已经有了远行的防备,不过并未下定决心,反正用不上就丢掉。叶烛顺着况烟的目光,也看到了满地的稻草。况烟正想着哪天出游的时候,把稻草撒在山间,忽然发现已经没有哪天了,不由得又悲伤起来。
或许是为了安抚况烟的悲伤,或许是叶烛本有此意,叶烛抓了一把稻草,放在了床边。况烟跟着坐了起来,问道:“叶烛,这些稻草有什麽用?”
“我们试试占卜吧,用大衍筮法,”叶烛数了五十根稻草,边说边做,“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後挂。”叶烛得到了一爻,重复做了六次,六爻组成一卦,泽天夬。
“怎麽样?这个卦象象征着什麽?”况烟只看到六组长横和短横,不清楚其中含义。叶烛对况烟解释:“夬卦的卦辞是:扬于王庭,孚号,有厉。告自邑,不利即戎,利有攸往。我刚刚卜算的内容是你接下来旅途是否顺利。利有攸往,意思是往前有利,这是吉利的卦象。”
况烟从叶烛手里接过稻草,按照叶烛的做法卜算起来,得到的卦象是天风姤。“怎麽样,这个卦象代表什麽?”况烟迫不及待地问叶烛,他卜算的是自己与叶烛的姻缘能否修成正果。叶烛回答:“这个需要结合占卜时的所想来判断,你卜算的内容是什麽?”
况烟有点羞于啓齿,他含糊地说:“叶烛你直接说卦象的结果吧,反正都大差不差的。”叶烛笑了一下,顺应了况烟的想法:“姤卦以阴遇阳,以柔乘刚,含有不期而遇之意。虽不知你卜算的是什麽,但大抵是好结果。”
况烟不疑有它,和叶烛交换了深深的吻,许久才叩开梦乡的门。
翌日清晨,两人于洞府前分别。叶烛将佩剑和白马送给了况烟。
况烟骑上白马,回望了叶烛一眼,只看到叶烛的背影。
叶烛转身回了洞府,似乎在收拾东西,做着离去的准备。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