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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易冷和古水最後在花市里买到了一盆奇异的花。寻常的铃兰花都是在春天绽放，铃兰本身也被看作春天的使者。花市摊主向易冷展示了一株冬铃兰，经过花峒的栽培，它的花期比一般的铃兰花要早，以至于在立冬时节就会开花。

分别时，古水小小地褒贬了一下况烟：“没想到况烟看起来纯真善良，却暗地里颇有机心。”古水很是和易冷亲近，易冷握着古水的手作别，说道：“越是善良的人，就要越聪明，所以菩萨都要千手千眼，才能行大慈大悲。况烟总体还是个好孩子。”

宴席散去，古水早已注意到古川闷闷不乐，兄妹二人默契地回到苗寨，径直去了鸟鸣涧。

鸟鸣涧是双峰深处的一泓天然溪池，兄妹二人幼时在山中追捕野兔，意外发现了这方山涧。此处阒寂无声，偶尔听得鸟鸣，故被取名鸟鸣涧。山涧周围的树木格外粗壮，人在其中显得格外渺小。苗寨中没有旁人知晓此处，此後鸟鸣涧就被古川和古水当作秘密营地。

“阿兄，你应该有什麽话想对我说吧。”古水和古川在溪池边找了块巨石坐下。

“小妹你怎麽知道？”古川惊讶地看向古水，他印象里，小妹一直是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对于复杂的人情世故，都是自己一并承担，现在小妹能道出自己的心事，不可谓不惊奇。

“废话，你要说的话都写在脸上了。”古水不以为意地说。一方面是古川已然愁容满面，眉间皱成一个川字，显然是心中有所纠结。另一方面，经过易冷的啓发，古水猜到古川在马市受到了类似的影响，于是精确指出古川的内心思虑。

古川回想着下午在马市的经历：

“我们苗疆人怎会坐地起价，分明是江兄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现在哪里还有什麽大好河山，灾厄肆虐，生灵涂炭。。。。。。”

“不论是苗疆人还是中原人，总归都是人，人又总是会贪心。”

“孤城万仞丶明月天山丶长河落日丶大漠如雪。。。。。。”

最终古川缓缓开口：“小妹，我想，把古家藏有臣药的事，告诉况烟。”

古水情态不似古川那麽沉重，她轻松地说：“既然要说，干嘛还替尤老头遮着，尤家的君药也一并告诉况烟好了。”

古川慌乱地看向四周，即使这里极为安全，他还是下意识如此：“小妹慎言。祖母天心仁慈，本意就在施舍救济，哪怕我们泄露消息也不会过于责罚。但是尤家家主尤桐，残忍无情，坏了他的谋划，恐怕罪责不止于我们，他更要迁怒整个古家。”

古水的骄横不只是对外，对内亦是如此：“哼，几个阿公也是老糊涂了，居然帮着尤老头来劝说祖母，害得我们古家非得上尤家的贼船。唇亡齿寒，宁止虞虢，这个道理他们居然不懂，一把岁数是活到狗身上去了吗。”

古川用复杂的神色注视了古水几息，古水被盯得有点不自在，吐了吐舌头，示意自己刚刚失言了。古川第一次看不透自家小妹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如此熟稔，这不像是过往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妹的功底，最後那句厌恶的辱骂倒更像是真情流露。

“不论如何，既然阿兄你同意了，改日带况烟来鸟鸣涧，把事情原委都告诉他就好了。那小子聪明着呢，一定能想出不撕破脸，还能对抗尤老头，解决灾厄的办法。”古水一锤定音，古川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事情已经敲定，古川放下心事，躺在了巨石上：“小妹，要是一开始我就听你的就好了，祖母不会被迫妥协，古家好歹能和尤家分庭抗礼，事情或许早已迎来转机。”

古水跟着躺了下来，那是一段不堪的回忆。

在尤家和古家分别得到君药和臣药後，尤家家主率先下令，禁止一切族人议论此事，更不允许向外泄露，违者立斩。尤家家主尤桐，同时也是苗疆土司衙门的宣慰使，找到古家，要求古家也约束族人，保守秘密，休戚与共。

身为宣抚使的古家祖母古亭，并不赞同尤桐独善其身的做法，主张献出臣药，以此鼓动天下豪杰，找到灾厄根源铲除之，澄清玉宇，再造乾坤。古家几位年长的阿公被尤桐或说服，或利诱，最终都站到了古亭的对立面。

在几位阿公咄咄逼人的时候，古亭为了避免冲突加剧，让将来世袭宣抚使官职的古川表明他的立场。古亭以为古川会支持自己，即使小孩子人微言轻，好歹可以缓和局势。

那时灾厄业已暴发，虽然古川和古水年纪尚小，但两人晓畅时局，私下谈论过此事。

古水果断地告诉古川，她一定会选择公开，如果人都死完了就没人陪自己玩了。古川反问，你不是一贯看不起中原人吗，中原人死完了还有苗疆人呢。古水说，阿兄你真奇怪，看不起人家，难道人家就不是人了吗，为什麽有的人可以活着，有的人就必须死呢。古川默然。

彼时千钧重担落在了幼年古川的肩上。古川看着自己日常跟随的阿公们，他们手把手教自己炼蛊，给自己寻来修仙的功法，还传授自己为人处事的经验。祖母亦和蔼，与自己亲昵，将自己带大。古川最终既没有选祖母，也没有选阿公，他选择了沉默。

他不站在任何一方，他只愿意维持既有的秩序。哪怕今後他承袭了宣抚使的官职，面对苗疆和古家，他也不会在混乱中做任何选择，只会在混乱平息後默默维持重塑的秩序。

压力加倍地返还到古亭身上，最终古亭也选择了沉默，但是古亭的沉默就意味着妥协，妥协就是退让，退让就是同意。自此古家和尤家一同保守着天大的秘密，同舟共济。

古川离开祖母身边，却找不到古水，此时他才回过神来，在刚刚自己默然不语的时候，古水眼中浓郁的失望像眼泪一样涌现出来。

古川突然理解了古水看似矛盾的态度：讨厌中原人，却要为他们争取活着的权利。

你们明明拥有活着的权利，为什麽你们只想着来苗疆茍且偷生呢；你明明拥有选择的权力，为什麽你只想着沉默不语呢。

此後很长一段时间，古水都没有再和古川说话。这段盘桓数年的馀怨，当下才得以彻底消解，古川迈出了亏欠已久的那一步。古水侧着看了眼躺在巨石上的古川，没有回复他的感叹。

古水之所以没有将况烟的心思在古川面前点破，之所以没有将易冷的告诫和盘托出，之所以称呼易冷为同道中人，都因为她更是想治愈灾厄的人。古川沉稳干练，重情重义，反而是消极不作为的助纣为虐者。

两天之後，况烟独自一人，被古川和古水请到了鸟鸣涧。

古水在山涧的四处摸索嗅探，古川向况烟解释：“苗峒看似热闹繁华，实则遍布耳目，苗寨更甚，到处都有听话虫。”古水向古川点了点了，表示这里安全，三人一齐坐到了巨石上。“听话虫不是指日常那些和驯的人，而是苗疆特有的蛊虫，一公一母，公虫在外作为耳目，豢养母虫的蛊者就能偷听别处声音了。”

况烟这时才惊觉自己耳目格外清明，五感比在外界要灵敏不少。看来苗峒四处，少不了各种蛊虫来迷惑人的感官。难怪古川古水要叫这里鸟鸣涧，只有在如此僻静的地方，才能注意到鸟鸣和溪水的声音，即使不用来商榷机密，亦是一处宝贵的休养之所。

“况兄，你是聪明人，多馀的话我就不说了，只有一点我还是要叮嘱你，以下要和你说的事，到了鸟鸣涧之外，绝对不可对外言说，哪怕是你一人独处，也只能在心中默念。否则。。。。。。”古川没说完的後半句由古水补上了，“否则，你会死掉，我和阿兄也会死掉，甚至整个古家都会因此陪葬。”

说完古水学着僵尸的模样，手肘和膝盖都僵化固定，翻着白眼，吐出舌头，直直地跳了几下。除了蛊术，苗疆人还会赶尸，古水就是学的她赶尸时看到的样子。况烟心下骇然，郑重地做出承诺。古川将秘辛道出：

“况兄你博学多闻，想必听过修仙的传说，是神祇烛照传下了修仙的功法。在灾厄还未暴发的时候，烛照就已经来到了苗疆，他向古家和尤家预告了即将发生的浩劫，并赐下治愈灾厄的灵药。尤家分得了君药，天地根。古家分得了臣药，千年石斛。”

况烟没有叶烛那麽好的定力，一下子得到了两味药的消息，激动得心仿佛要从口中跳出来，古川看了况烟一眼，补充道：“因此，况兄你言说‘反者道之动’的解释时，我和古水都不以为然。因为苗疆没有灾厄出现的原因，并非是灾厄根源在此，而是君药和臣药的药力在阻遏灾厄。”

“烛照对古家和尤家的家主说，君药和臣药目前尚未成熟，需要放在各自家族的宗庙中孕养，吸收宗祧的愿力。等到两味药彻底完备，灾厄业已暴发，此时取出君药和臣药，找到灾厄的根源，殄灭之，让天下重归安宁。”

况烟面露疑惑，刚要提问，古川示意噤声，古水接着说道：

“烛照交代完就离去了。不久，灾厄果然暴发，宋齐梁陈无一幸免，而苗疆安然无恙。无数中原人前往苗疆避祸，此时尤家家主起了歹念，决定封锁苗疆拥有君药和臣药的消息，隔岸观火，作壁上观。尤老头见死不救的原因，就是他想鲸吞整个神州大地。”

“我们苗疆人蛊术神鬼莫测，倘若王良策马，中原人难以招架，只有引颈受戮。不由你不信，因为这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时还没有宋齐梁陈，大家各为其主，逐鹿中原。苗疆人都是以一当千，翻云覆雨。”

“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苗疆人杀戮过重，招致天罚。苗疆十万大山里充满了鳏寡孤独，新生孩童也是或畸或残。于是苗疆先祖向苍天盟誓：苗疆人在中原不再使用蛊术，若有违者，天殛之。”

“自此，苗疆人只占据十万大山的各个溪峒，封为土司世袭罔替。天罚散去，苗疆人于此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但是尤家那个老头，数典忘祖，欲壑难填，他想趁着灾厄的浩劫，等宋齐梁陈的朝廷全都死于灾厄，苗疆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征服整个神州大地了。”

古川接着把尤家如何联合古家封锁消息的故事讲了一遍，他没有刻意掩盖自己在其中的影响，不偏不倚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况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