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之人
沈明澈再度伸手搭在舒怀玉的脉门上,指尖的触感不似先前的冰冷刺骨,灵力也能慢慢渡进去了,他心中高悬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回过神来後才发现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眼下舒怀玉虽渡过了最凶险的一关,但内伤与外伤都需要时间恢复,人彻底醒过来还需要些时日,但他愿意等,也有足够的耐心,毕竟对方可是等了自己十年。
他直接将舒怀玉从地上打横抱起,转头对乔翎道:“走吧,小郡主。”
乔翎还沉浸在方才大起大落的心绪中,被沈明澈突然一问,脑袋有点发蒙,“去哪?”
沈明澈闻言眼睛一弯,露出一个非常纯粹的微笑,他嘴边时常带着笑,可那笑容往往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心而附在脸上的一张画皮,而此刻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回家。”
时隔几十载,他终于又有了归处。
舒怀玉的神识已脱离识海束缚,进入了一种更为玄妙的境界,这些年来每当她对剑法的领悟更上一层楼时,都会短暂地触摸到归墟的影子,而此刻她正身处山门前三千长阶的底层,眼前望不到尽头的石阶令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忽然间,舒怀玉感觉自己好像在拾级而上,可这并非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她观察了一会儿後发现,自己应该是和之前在镜湖幻境时一样,附在了某个人的身上。
她随着这个人走到长阶尽头,不远处一人青衫广袖负手而立,她看着那个挺拔落拓的背影,莫名有种熟悉之感。那人听见声响转身,衣袂轻轻拂动,宛如风过松涛,整个人充斥着一股阳煦山立的气质,比起修士反倒更像话本里的神仙。
舒怀玉忽然明白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什麽了——这位青衣道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骨和师父很像,更为恰当一些,应该说师父很像他,一看就是被这人一手教养长大的。
这张面孔她在画像上见过,是宁晏清的师父丶她的师祖——谢桓。
自己附身这人难道是师父?
但下一刻,这人开口说话时声音与宁晏清并不相似,只听他恭敬地唤了一声“师父”。谢桓目光在这人身上扫过,却没有停留,而是很快地转向别处,就像是有意疏离似的,只听他淡淡地道:“你来了,周斐。”
谢桓话音刚落,舒怀玉眼前的景物就倏地变换,她飞快地经历着附身之人的生活,也渐渐理解了他的身份。此人名为周斐,是谢桓的弟子,鉴于并没有在这段记忆中看到师父,她推测周斐在辈分上应该是宁晏清的师兄,也就是自己的师伯,但是师父从未提起过这人的名字,就仿佛全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周斐和谢桓的师徒关系也有些奇怪,谢桓好像并不喜欢这个弟子,对其修行也仅是偶尔指点几句,但周斐天资极佳,无论学什麽几乎一点就透。舒怀玉旁观者清,能看出来并不是周斐哪里做得不好令谢桓不悦,倒像是这位师祖有什麽难言的隐忧。
舒怀玉以一种奇特的视角体验着周斐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如水,直到有一天,谢桓不在,而归墟秘境出现了异动。大地震颤不休,後山群妖的咆哮声响彻云霄,舒怀玉因为神识附在周斐身上,内心也跟着莫名地躁动不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着识海深处隐藏的恶念。而後虚空之上裂开一道狭长漆黑的口子,就像是一种难以名状之物睁开了眼。
而就在这紧要关头,眼前的画面再度切换,舒怀玉感觉自己依旧附在别人身上,谢桓坐在对面,两人似是在饮茶。舒怀玉好奇归墟那日发生的事情,正想从这二人的交谈中推测一二,可目光落在附身之人面前的茶杯上时却忽然愣住了。
淡黄色的茶水中映出一个熟悉的倒影,青衣丶白发丶眉心一点红得要滴出血的朱砂痔——是她的师父,宁晏清。
那……周斐去哪了呢?
往後的记忆就全身宁晏清的了,舒怀玉再也没有看见周斐,她看着师父在师祖的教导下从青涩稚嫩的少年长成仙风道骨的青年。在周斐的记忆中,她本以为谢桓是性情冷淡之人,看过师父的记忆後又觉得不尽然,谢桓身上带着一种太上忘情的神性,但通过师父的双眼,她觉得师祖可以称得上一位称职的长辈。
百年时光弹指一挥,樱桃红了一树又一树,芭蕉绿了一株又一株,谢桓进入了漫长的闭关,出关之後便是送别。
云雾缭绕的山巅,舒怀玉和师父一起看着谢桓与背後的青天融为一体,没有浩大的天地异象,无声无息,平实到了极致。她忽然想起归云山庄的云海——滴水汇入沧海之时,本身也成为了沧海,谢桓神识化入天地,自己也成为了天地。
宁晏清注视着谢桓的身影彻底消散在天地间,最终虔诚地俯身叩首——
“弟子……恭送师父。”
除了尾音有些发抖,基本能称得上是恭敬而隆重。
这件事如果形容给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是师祖冲关失败,身死道消,只有亲眼见证过的人才知晓并非如此。
谢桓消失的那天,仙历正好翻过新的一页。
舒怀玉如今终于明白,当年在琳琅斋第一次见到大司命时,她为何要问自己——“你可知如今仙历为何是「楹圭」?”
楹圭,是谢桓的仙号。
她的师祖,是一位飞升的仙君。
谢桓的身形彻底消散後,舒怀玉眼前的画面如琉璃般破碎,等眼前景物再度清晰起来後,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纯白的空间里。
“怀玉。”
有人从後边叫了她一声。
那一刻,舒怀玉听到声音的瞬间,仿佛受到了某种剧烈的冲击,全身上下不可遏制地颤栗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方才转过身,眼前之人的轮廓和记忆深处的身影重叠得严丝合缝。她听见自己轻轻喊了一句——
“师父。”
宁晏清站在舒怀玉面前,慈爱地笑了笑,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如坠冰窖,“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你看到的不过是我留在赤霄里的一缕残存神识罢了。”
“师父,我……”舒怀玉心中有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就好像一个流浪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父母,想要将经年的磋磨一吐为快,可她最终也没有将那些话宣之于口。
她早就不是孩子了。
“我都知道。”宁晏清柔和地注视着自己最小的弟子,“师父一直在看着你。”
看你终成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