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好轮到这位侍从伺候沈明澈早茶,矜贵的小少爷那几日得了喘症咳嗽个不停,喝了郎中炮制的忍冬花草茶,冒烟的嗓子顿时舒服极了,一拍脑门给端茶的侍从改了个名叫“忍冬”。
沈明澈被自己抡出去的大巴掌“啪”地扇回脸上,却也丝毫不害臊,没心没肺哈哈了两声,又飞快地切换了话题,“今日我生辰,爹爹回来吗?”
忍冬斟酌了一会,哄道:“小的听管家说,老爷几日前便说要回,只是朝中事多难免耽搁,王都与南境又相隔这麽远……”
沈明澈听了小脸一黑,不悦地伸腿一蹬靴子从软椅上站起来,两步从香车里蹦出,拿起鞭子就要翻身上马。
忍冬忙捧着条软巾追出来,欲哭无泪道:“少爷,您头发还没干,这样骑马吹风可是要着凉的!”
“玩腻了,回家!”沈明澈随手扯了根发带将未干的长发一束绑了个高马尾,一扬鞭子纵马而去,几个侍从跟在後面跑得气喘吁吁。
沈家宅邸坐落于城中最好的地段,正月初一本就张灯结彩热闹得很,今日更是因为要给小公子庆生辰宴请了一堆宾客,这个时候都快开席了,理应喜气洋洋得不得了,但此时整条巷子都肃静得压抑,纵使大红灯笼满街点着却没有丝毫节日氛围。
沈明澈察觉到气氛不对,但常年没心没肺惯了,还以为是府里故意整蛊他,便继续不以为意地一夹马腹往前冲,只是还没走几步,巷子里忽然冲出来一群人,沈明澈吓了一跳,急急一勒缰绳,马儿一受惊将他直接颠了下去。
沈家娇贵的小少爷摔了个狗啃泥,下巴火辣辣地疼,他伸手一摸,掌心一片鲜红,嘴里也有一股铁锈味,像是牙齿将口腔划破了。沈明澈呆了片刻,瞬间怒火中烧,甚至都忘了疼,他在府中整日迫于家规夹着尾巴装孙子,可在外边谁见了不得低头喊一声“沈小公子”,只有他整别人的份,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他,何时受过这般委屈!
沈明澈正呲着牙准备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让他出这麽大一个洋相,但还没爬起来就再度被粗暴地按着跪在地上,他梗着脖子擡头,刚要破口大骂却看见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如铜墙铁壁般在他面前立了一排。
就算是再心大,沈明澈这会儿也发觉事情不简单,他虽被禁锢着却还倔强地维持着小少爷的尊贵,板着还在淌血的小脸冷声道:“你们是何人,敢来我南塘沈氏造次?”
衆士兵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宛如一群冷铁铸成的傀儡。这时,一个声音从人墙後响起,“这下齐了。”
沈明澈擡头望去,只见人墙从中间分开,两个身着官服之人缓步而出,其中一人走到沈明澈身边,强行扳过他的脸看了又看,对另一人谄媚笑道:“大人,这就是沈家嫡系独子沈明澈,不会有错。”
这人不仅一脸奴才相,还口臭得不行,沈明澈被他摩擦到下巴上的伤口,疼得一抽,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平日里一向娇贵,练剑手上磨出个水泡都得嚎半天,可这会儿在外人面前却出奇地能忍,凶巴巴地冷眼瞪着那两名官员。
另一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那人看着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眼神却如毒蛇一般阴翳,只听他不疾不徐道:“好一个南塘沈氏,呵,好生威风。但再不可一世,今日也到头了!”
沈明澈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去中州王都时见过这人,虽然记不得他叫什麽名了,但好像在朝堂上跟父亲极为不对付,整日你弹劾我我弹劾你,斗得死去活来。他虽然看着没心没肺但心思却细腻机敏,从这番阵仗和那人寥寥几语便猜出了他们的来意,心中蓦地一沉。
沈家在朝中如日中天,哪个敢如此嚣张上门撒泼,除非是王都的“那位”下旨。
正当他思索时,身披铁甲的士兵押着一群人从沈府大门走出,沈明澈眼尖地瞧见为首的妇人,刚挣扎着喊了声“娘”,却被旁边的士兵牢牢制住,森冷的甲胄压在少年纤细的脖颈上,冰冷沉重。
沈夫人看见一身狼藉的儿子心疼得不行,刚噙着泪唤了声“澈儿”,就被一旁士兵按着跪下。沈明澈见母亲受辱眼睛都红了,也不管对方人高马大,张牙舞爪地就要拼命挣开束缚,却被旁边的人一脚踹翻在地。十一二岁的孩子就算练了几年功夫小身板也脆得很,他捂着腹部不断咳嗽干呕,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那为首的官员见大的小的都老实了,冷笑一声拿出一个金色卷轴开始宣旨,眉眼间满是压抑不住的得意。沈明澈被踹得差点昏过去,那人究竟放了什麽屁也没太听清,唯有最後一句轻飘飘的判决宛如烙铁一般在他心里烫出一个无法磨灭的疤痕——
“沈氏家主沈岑结党营私丶图谋社稷,已革职下狱,择日问斩,沈家其馀一百二十八人,流放北境。”
择日问斩……
他父亲就算官当得再不好也算是个忠君爱国之人,怎麽会行谋逆之事?
沈明澈猛地擡头看向那宣旨的官员,那人眉目中流露出一抹大计得逞的阴冷笑容,他难以置信地呆呆张了张嘴,想骂人却发不出一丝声音,过了半响才发觉两行泪水自眼眶倏地淌下,杀得下巴上的伤口生疼。
白日还万里无云的晴空忽然阴云密布,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向来温暖的南境时隔十二年再度下了场大雪。
沈家衆人被押上了囚车,雪白的霜花覆盖在昨夜放鞭还未扫去的大红纸屑上,被马蹄尽数踏进了泥里。
尘归尘,土归土,及尽繁华,不过一掬细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