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原已经有些日子,路铮鸣仍觉得北京的经历像一场梦。
半醉半醒间,尹焰说了许多话,许多在他清醒时绝不会说的话。他说得断断续续,不时被迷离的醉笑打断。
路铮鸣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笑,那张脸松弛而舒展,和平日完美的面具截然不同。
他想起一年前,尹焰带着酒来自己的工作室,酒醉时,他也说过令人难忘的话。可酒醒之后他就恢复常态,不承认,也不回应,好像昨夜只是个幻觉。
时隔一年,尹焰又像当年那样,用各种伎俩转移话题。当然,这次他没有之前那样冷漠,显得温柔又诚实——用一种诚实,掩盖另一种诚实。
第二天上午,尹焰把昨天的去向告诉路铮鸣。和后者的猜测一致,他去拜访了戴望云。
尹焰到底没有坚持善良,收到钟京京发来的联系方式后,心中就有了成型的计划。
他不想欺骗钟京京,也不想浪费这个机会。
尹焰和戴望云在微信上一番联络,对方发来了自家地址。作为见面礼,他带去一块青金石原石。
这是一种色泽纯粹的深蓝色宝石,也是昂贵的天然矿石颜料,可以历经千年而不变色。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到佛教唐卡中,都能见到这种令人难忘的蓝色。
尹焰这块来自阿富汗的宝石级青金石是极为纯正群青色,蓝得发紫,肉眼几乎看不到杂质。如果将它雕成摆件,完全可以走上拍卖。但它最有可能的归宿却是粉碎机,被加工成不同目数的粉末,和媒介剂混合,制成深浅各异的蓝色颜料。
这是戴望云的奢侈爱好。
尹焰没有告诉钟京京,这块宝石来自她的母亲。它是钟老师住院之前送给尹焰的纪念品。除了这块青金石,他没带任何东西去拜访她父亲。
戴望云见到它时,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尹焰坐在他的黄花梨沙发上沉默,别墅客厅里安静得只有鱼池的流水声。
当寂静被打破时,戴望云笑着收起那块青金石,谈起他的收藏,尹焰也好像这件事没发生一样,自然地接着话题聊下去。
当天晚上,戴望云留尹焰吃饭。他启开一瓶有些年份的飞天茅台招待尹焰,他家里从来不缺好酒。
“年纪大了,有心无力。”
他举起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唇,尹焰就一口干杯。动筷之前,他已经连干三杯,对这瓶酒赞不绝口。
戴望云点头微笑,说他这里还有两瓶,不妨都带回去。
尹焰笑着摇头,说贵重的酒还是要和值得的人一起喝,带回平原就只能当做收藏了。
戴望云哈哈大笑,请他吃菜,尹焰就不再主动提平原。戴望云不时举杯,每次只沾一下嘴唇,尹焰就干杯见底。他几乎是空着肚子喝酒,高度白酒冲进胃中就像点了一把火,但他脸上只有愉快的笑容。
在酒桌上,位高者总是有特权。这他确认自己权力的方式,也是下位者的服从性测试。饮酒者越勉强,越痛苦,态度越和顺,劝酒者的权力感就越稳固。
菜上齐之前,尹焰已经面露酡色,他的嗓子被酒精烧得有点哑,戴望云的笑容却越来越深。
一开始他还会举杯作势,后来他只需要在两句话之间短暂地留一口气,尹焰就会自然地干杯,再说些不露痕迹的场面话。
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正事,聊着不痛不痒的家常。
戴望云回忆起早年在平原的经历,尹焰这才顺着他,讲些平原美院的近况。戴望云又讲起自己在画院的成就,尹焰就向他请教从艺多年的心得。
无论对方提起什么,他都能恰到好处地聊下去。戴望云看上去心情很好,话题一个接一个,尹焰的酒杯也越举越频。
酒席过半,戴望云从谈论自己变成提问尹焰。
仍旧是家常话题,尹焰却渐渐感觉到绵里藏着的针。那些问题里埋着无数陷阱,他每次回答都如履薄冰。
落入这种陷阱当然不会有实质的危险,实际上,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最坏的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发生,这意味着无功而返,他精心谋取的一切都被拒绝在无形之中。
尹焰的胃像被整个翻过来,又像在火上烤。他一半的意志被用来维持笑容,另一半用来维持思考,酒瓶见底,他的衬衫也被汗水湿透。最后一杯酒咽下,他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面具,无视身体的痛苦,自动地微笑。
好在戴望云见好就收,笑着说自己上了年纪,不宜熬夜,尹焰才暗地松一口气。戴望云把他送到门口,吩咐保姆帮他叫车,尹焰连忙谢绝。
他只想尽快离开,再多待一会儿,他就要当场失态。
戴望云拍拍他的肩,说了些赞扬和勉励的话。两人先后迈出门槛,收回手的瞬间,他随口说了一句:
“京京是个单纯的孩子。”
尹焰早料到他这一手,他们这种人,总是把最要紧的事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说出来,那顿隆重的饭不过是云山雾罩的试探。
他不动声色地笑道:“小钟是个纯粹的人,这一点我不如她。”
说完这句话,尹焰犹豫了一下,钟京京显然没有向戴望云澄清他们的关系。在说出实情和将错就错地沉默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自己不是来做善人的。他在心中又确认一遍。
戴望云大笑着,又拍上他的肩膀:“你倒是实在,不错。”
他顺势搂着尹焰,像个称职的父亲,感慨自己一直没能和女儿团聚。离开那栋豪宅,戴望云的精神好像有些低落,眼里流露出几分真实的遗憾。
“小尹,替我照顾她,也劝劝她,一定要考虑自己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