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予始终没有回应那一句“软软”,只要她认下这个称呼,就笃定她是上巳,笃定她与沈清明之间必须有一场爱恨情仇要清算。
自欺欺人。
她该为了花朝去向她的爱人寻仇麽?
没人知道答案,一切选择,都在于她。
巳予感受着沈清明缓慢而衰弱的心跳,终于张口:“沈清明。”
对方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并不失望,他一向有求必应,这次也一样,他轻轻应声,“嗯。”
桃花山那天,他就站在巳予身後,看到她跟稚童说话,看见她一个人,茕茕孑立。
安宁河边,他河对岸,城门之上,看着她在人群中奔忙,也看见她盯着手上的红线发呆,于是终于没能忍住,回应了一下,惹得巳予跑出去找他。
他想现身,想说我一直都在,可是,他擡起手,这双手,已经没办法再拥抱她了。
关于那天大水泊之後究竟发生了什麽事,除了历法,没人知道。
总而言之,他没能杀掉夲蛈,只能以身入局,成为阵眼。
成为阵眼的代价是什麽,亦无从得知。
而沈清明一惯我行我素,就连柳中元哭哭啼啼,也没能要来一个真相,只能按照他的要求,把手阵眼,为他守阵,操控阵法。
可是,他连这点事也做不好,为什麽巳予会跑到阵眼里来?
在怨怼之馀,他又心存感激,至少能让他再见巳予最後一面。
她瘦了。
他坐在阵眼中,阵法已成,天网恢恢,柳中元催动阵法,阵眼便成万鬼窟,阴风飒飒,沈清明的神格一点点剥落。
巳予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擡手碰他,可是沈清明倏地松开,像是怕她触碰,只是藕断丝连,舍不得真的放开,于是松松地勾着她的腰。
巳予想起的那些事,不足以让她重归神位,她也仅仅是因为被上京城那帮酒徒们惦记的多了,才渐渐有了一些灵力,仍然微弱得很。相比较她而已是巨大的进步,但其实放诸天下,乏善可陈,平平无奇。所以,她并不能像沈清明一样,就算遭到反噬,快要入魔,依然能够清晰地在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看到她的一颦一簇。
忽然,沈清明似乎调转了方向,那种被注视的感觉移到了面前,她伸手抓了一下,只捞到一根细细的线,是他们之间的红线。
说来也怪,巳予很少相信什麽命中注定的话,可是与沈清明的重逢,却带着一点命定的成分,让她心安理得,偷得片刻欢愉。
黑暗中有轻微的动静,沈清明隔空抚摸巳予的眉间,似祈求一般,说:“别皱眉。”
巳予下意识听话,复而皱得更紧:“你能看见我?”
对方明显怔愣了一下,回答得惜字如金:“嗯。”
不是很公平,就像在那个梦里,她感知到沈清明来了,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看到头发花白的沈清明,却无法跟他说话,也无法让他感知到自己正在看着他,只能干着急。
每次都是这样。
憋憋屈屈的,巳予烦透了,于是擡手挡住自己的脸。
沈清明伸手去拉她的手,说:“别挡,让我看看你。”
这样自作主张的话,巳予张嘴就能反驳,甚至骂一句“沈清明你这个混账”,但她什麽都没有说,只是默默放开了。
但她也并不会那麽老实地让沈清明称心如意,她转过身,朝那更深的黑暗走去。
没走两步,脚下就被什麽绊了一下,再走不过去,是墙面吗?
巳予不知道,于是伸手摸了一下,类似百年松树树皮的触感,她想象着被太阳晒龟裂的干旱的田地。
幽深的黑暗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软软。”
又来了,那种旷野的孤独感。
巳予感知到什麽,猛然想起那日沈清明附耳过来说的那一句话到底是什麽。
他说:“软软,你要长命百岁。”
对一个不知道尽头是何处的人来说,长命百岁,形同诅咒。
可这确乎是沈清明最深切的祈愿。
姜衡说,巳予死过一次,他能做的,也只是以一个神明的身份祝福他的心上人平安百岁,帮她完成心愿。
巳予的心愿是什麽呢?
沈清明没机会问,能帮他做的,大概只有救江泛这一件了。
过了不知多久,像是时间到了,他催巳予:“巳予,你快出去。”
他扬手开了一道口子,巳予看见了一束光,笔直的一道照进来,像是狭长的隧道终于到了尽头,豁然开朗。
巳予一回头,却没能看见沈清明,只看到空荡荡的石窟,和几步台阶之上,一尊沉默的石像,那石像面前,摆着一个香炉。
香炉里插着三根香,香燃了半截,但香灰没断。
虚空中,那声音变得急促:“巳予,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