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他对巳予几乎没有任何戒备心,所以下意识地喊她:“阿巳。”
这不是一个小孩对一个大人的称呼,算得上冒犯,可惜巳予看不见他,并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但是沈清明能,几乎立刻,沈清明擡眸看过去,没有惊讶,除了关于巳予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少,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轻轻牵了一下巳予的手,被巳予用一句“佛门清净地,请自重”堵回去後,慢悠悠地说:“近日坏事连连,总算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巳予不认为上京城陷入魔化有什麽值得高兴的,但愿闻其详:“怎麽说?”
小柿子在他怀里呼呼大睡,沈清明兜住她抱在怀里,用下巴指了一下水缸,说:“喏,你心心念念救出来的江泛正趴在水缸里睁大眼睛看着你呢。”
巳予什麽也不看见,“你诓我呢,水缸里哪有人。”
沈清明腾出手,弹出一粒小水珠,碰到江泛时,无形无体的小人就那麽现了形。
七八岁的孩子,生的唇红齿白,只是穿着麻布粗衣,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孩儿。
他长得很漂亮,是那种让人能一眼记住的漂亮,眼窝深邃,眼睛又黑又亮,没有一丝杂质,可是当他那麽温温淡淡看向一个人的时候,被看的人,没来由地感到一阵难过,一如此时的巳予。
她的心脏被抽空了似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敢靠近,也不知道该说什麽话,只是轻轻喊了一句什麽。
巳予这一辈子很长,而上一辈子的很多事,她都不太记得了,可是,在这一刻,关于上巳的那段记忆,又涌现出一些新的片段。
零零散散,有一些甚至只是一闪而过而已,巳予再一次感到头疼,就像每每提到花朝时,那种让人无法逃脱的疼痛,纠缠着,痛苦不断加深。
在她与花朝的那段时光里,他们亲密无间,但似乎一直有一个第三个人的影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在河里抓螃蟹时他在岸边看着她们的外衫。放风筝时,他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迸出几句无关紧要的赞扬或者感叹,可是那抹人影虚无缥缈,始终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背影。
那是除了沈清明与姜衡之外的另外一个人。
是谁?
巳予不知道,她想不起来,心里像被挖空了用一块,有些疼。
可是依着巳予提到花朝时的反应来看,这个一直默默跟在他们身边的人,极有可能已经死了,只不过,他似乎幸运一点,他转身投胎,没有前世的记忆纠缠,也不必为自己的死因执着,他只需要尽情享受今世之阳寿,等待寿终正寝,入下一次轮回而已。
尽管不知他到底是谁,跟自己有什麽千丝万缕的关系,巳予心里那股不舒坦的感觉已经演变成了急于剖开真相的急迫。
她问沈清明:“他是谁?”
沈清明以为她高兴得不知怎麽表达才好,故而配合道:“他是江泛。”
不,不是,他不是江泛,巳予坚决地摇摇头:“不是,不是。”
沈清明是很敏锐的,他意识到,巳予并不是高兴,而是想起了什麽令她痛苦的回忆,“你想起了什麽?”
巳予没有回答他,而是自言自语:“你的生辰八字廿二五,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沈清明,他是寒食,他是寒食!”
一时间,沈清明才忽然发觉,原来不止巳予忘记了很多前尘往事,连他也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忘记了这些曾经与他一起轮值春日最後却无声无息消失的夥伴。
而他向来就是要目送人走,所以,即便那个人是寒食,他也没有産生什麽情绪上的波动。
他能看见阴魂,便不敬畏生命,不忌惮死亡,不完全理解所谓阴阳永隔真正的含义。
寒食与上巳,都消失得无声无息,就连尘世间,也很少有他们的痕迹。
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亦或者,遗忘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继而他又想,巳予死的那一次,是否是因为,他曾经想要忘记但没有真正做到?
因为他恨着,上巳才会以巳予的身份重生,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上巳节神确乎是陨落了,不再被反复提及,不再出现在历法大会。
历法大会……
上巳出走历法,按照历法惯来的处事之风,怎麽能忍受上巳如此藐视一切它,甚至私自离开,当时他要是追问一句,事情也不会演变成今日这个地步。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如今,他也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可是,继而他又生出更多的疑问,节神是不会转世投胎的。
寒食同为节神,死後魂石埋葬于无根之树,又怎麽会辗转投胎,还被困在金佛里?
如果江泛真是寒食,那麽一定是有人把他的魂石偷偷拿了出来。
是谁?
沈清明想到了大道。
江泛自是不知自己前世到底是谁,只是他看着巳予,再看看沈清明,想说什麽,却忽然住口,大喊一声:“阿巳,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