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有个听起来甚是文雅的名字——程江远。
那程江远本想考求功名,可奈何过了几年,科举制废除。他受了巨大打击,自觉未来无望,本想当个教书先生,可奈何学识不够,那颇有资産的人家,对他也瞧不上眼。
後来,他与同样清苦的邻家女儿孟柳成了婚,终日浑浑噩噩地过,心里又揣着读书人的清高,自始至终不愿去当苦力,家里,大多还是靠孟柳为那些大户人家当下人,所赚得的微薄薪水为支撑。
程江远在程山绘出生时,已过不惑之年。家中已有四个孩子,如今又是添了一张嘴。这麽些年过去,家里愈发贫寒,实在是喂不起了。
在战火纷飞,饿殍遍地的年代,死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在程山绘刚出生几个月後,他的一位哥哥——程山祁便在饥荒中死去。
天灾人祸,对程江远而言,难以告慰儿子的在天之灵。最终,程江远把程山祁的死,归结于程山绘的出生。
于是,在父母眼中,他生来就带着罪孽,生来就是下贱坯子,往後馀生,都是为了这个家赎罪。
为了赚钱,程江远私下卖了家中的那间由石头,稻草堆起来的小破屋,当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
孟柳回来後,发觉家里几乎被洗劫一空,格外惊惶,急得止不住落泪,摆手连声说着:“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程江远见妻子这幅模样,鄙夷道:“哭什麽哭!我将家里的东西拿去当了,有人要石头稻草,我没有不卖的道理。那些书我也卖了,有些纸卖不掉,就留着等到冬天烧了吧。我有大事业要做,得有‘啓动资金’。”
“听过钱生钱吗?”男人瞥了一眼孟柳,“不出一个月,我们一家妻儿老小过得啊,就像家里人服侍的那些富家老爷一样。”
孟柳目不识丁,孤陋寡闻,她哪里听得懂丈夫的话语。但她知道,男人缺钱了。
女人慌慌张张从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票子,哑着嗓子说:“我,我不知道这些够不够……我这些天赚的,还有孩子们,孩子们赚的都在这儿……”
她缩着身子,生怕钱少了一文,便会受到男人的毒打。
男人数了数手里的钱,眉头不觉皱紧。
程江远擡手,一巴掌直接挥下来,打得女人红了半边脸。他啐了一口,看向那不远处,女人给自己生的四个孩子:“没用的废物,养了这麽一群废物,亏我还寄予厚望,现在一看,指望不成啊!”
他收了钱,径直走到程山绘面前,就着稚童的肚子,狠狠踹了一脚。
剧烈的痛楚瞬间包裹住了程山绘,他眼前一片空白,张大了嘴,却始终出不了声。
“叫啊!孽畜,贱东西!”男人擡腿又是一脚,“你还欠山祁一条命,记得要怎麽还吗?!”
“咳,咳……少爷,老爷,先生,小姐,夫人……行行好吧,我,我快活不下去了……”
“小叫花子,让你这麽喊的?啊?欠揍的东西。我也听说了,这几天你一分钱都没讨到——”男人提高了嗓音,沾满尘土的布鞋碾着程山绘的手指。
程山绘浑身颤抖。他趁男人放松之际,慌忙抽回手指,蜷缩着身子,紧闭双眼,胆战心惊地退後。
男人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他,似乎那人随时都会长出尖牙利齿,将他生吞活剥。
而事实上,程江远也这麽做了。
藤条抽在皮肤上,是钻心刺骨的疼痛。
这不是程江远第一次打他。
程山绘擡手,尽可能不让这些藤条抽在裸露的皮肤上。日积月累,他似乎也开始总结起规律,自己究竟做出何种反应,才能减少自身的痛楚。
没人去埋怨程江远,他们的目光僵直,宛若能触碰到实体的鬼魂。程江远背着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家人,嘴角流露出些许笑意,他自认为这麽做,是理所当然。
程江远留了他小儿子一口气,并未直接打死他。他还得靠这小子乞讨,给他的美好前景铺路。
小窝棚被卖,辛辛苦苦攒的钱被丈夫掏空,孟柳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回应任何言语,而是自发拖起一条没卖出去的破毯子,带着一家子寻找安身之所。
最後,她的脚步停在了桥洞里。
按她的话说,这儿好歹能挡些风雨,虽说白日会被警卫赶走,但到了晚上,警卫便下了班儿,总归是能歇息了。
她仍然怀揣着希望,总觉得自己能理解程江远,认为程江远未来能成就一番大事业,而她只要做好丈夫安全的後盾,所以,无论多麽困苦的日子她都会觉得有希望。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年後,程江远与他的大儿子程山平在某一天夜里,突然人间蒸发。
孟柳拉着一家子哭哭啼啼地找遍整座城市,终于在码头打听到了他们的消息。程江远拿这些钱,买了去往纽约的船票,带着刚成年的程山平远渡重洋。
“为什麽不带上我们?”
孟柳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汪洋。千帆过尽,却未有回声。
只是後来,她有了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孟柳爱絮叨,她时常拉着程山绘的小手,不断和程山绘讲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儿。但从她的口中,程山绘听不出她对父亲的怨恨,对大哥的心寒。有的是期望,与不舍。
“他们是去挣大钱给我们一家子花了。我们只要再等等,再等等,他们一定会平安归来。阿绘,你可千万不要对你父亲和大哥生气啊。”
“我不会的,我和娘保证。”年幼的程山绘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我会等爹爹和大哥回来的。到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住用砖瓦砌起来的房子了?是不是就可以吃烧饼了?”
可当孟柳还盼望着程山平与程江远能够平安归来时,罪恶,开始在暗中滋长。
程山绘的二哥——程山岳在父亲走後,变得整日游手好闲,在外染了一身恶习,吃喝嫖赌,偷鸡摸狗的事情常有发生,不仅如此,他还常常在外欠账,打人,可谓是无恶不作。
债主找上家门,寻不到程山岳,便是对其家人一顿殴打,欺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