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前,我陪李沫去青峰寺剃了度,顺带小住。
在这之前,应李沫要求,我又陪着李沫先去探监了李元。起初我是不放心的,我真怕了李沫那张比血滴子还锋利的嘴,他能在三句话之内将李元激得像只睡过头忘了打鸣的公鸡原地起跳。何况李元还在坐牢,前些日子听说他表现良好,减了刑,万一不小心发癫,那岂不是又要加回去?
李沫却是一副平淡的模样,眸光温煦:“我从5岁跟到他20岁,要说没感情也是假的,我就想再见见他。你放心,我保证不闯祸。”
去监狱的路上,李沫讲起他鸡飞狗跳的童年,以及不可忽略的李元。李元这个父亲总是毛毛躁躁的,脑筋粗,脾气大,但只要李沫提过要什么,哪怕只是随口一句,他都能记住,给李沫最好的。李沫个子长得快,一瞬一个样,可穿在身上的衣服、鞋子永远都合身。
李沫印象中李元打过他一次,开打前的宣言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今天就让你李沫变孝子!”
我听得哈哈直笑。李沫却幽幽叹了口气:“哎,李元,他好讨厌!”
李元听说李沫要出家,在玻璃窗后面舒出好长一口气。“乖儿子,无论你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
李沫拿肩膀碰碰我:“这老家伙是不是在笑?”
我端详着李元:“好像是有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乐个什么?”
我也瞧不出李元乐个什么劲,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喜出望外。我只能从好的出发点解释:“你要考编混铁饭碗,这不是喜事么。”
青峰寺和它所在的连绵青山寄存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足够谱写一首奢香夫人。我和霍双、舒怀意都一道来过,我妈的贴身之物埋藏于此,这真是一个有灵气的地方,失去的可以复得,破损的能够修复。
但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李沫也会来,以此般身份。
李沫烧戒疤的时候痛得手舞足蹈吱哇乱叫,得两位师兄按着头才镇压住,那场面简直像在执行酷刑。戒疤是把艾草一芥芥撮在头顶上烧出来的,大师兄边笑边摇头感叹:“我长这么大,头一次听见艾草会发出尖叫。”
头剃个精光的李沫还不大适应寸草不生的生态,含羞地摸着脑袋问我:“怎么样?有没有显脸大?”
我左看右看,给出最高肯定:“好伟大的一颗美妆蛋!”
唐师傅也不吝夸奖:“这是我们寺新门面!”
原本的门面是霍双。
我向唐师傅问起过霍双,上山来过没有?有见着面吗?他说没见过。他又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缘自会相见。
说到“新门面”,唐师傅眼中便闪过计上心头的狡黠光芒,立即推李沫出去营业。
李沫生来就十分享受万众瞩目的感觉,过去在各平台深耕,又是旭阳下的网球小将,又是练舞房里的冷面街舞帅哥,还有夕阳下的忧郁小画家,折腾了半天也就是个小网红。如今痛失秀发,反倒名声大噪。唐师傅还积极转发道“新收的徒弟,法号戒骄,大家瞅瞅还行么”。
青峰寺来了个高大帅气和尚的消息顷刻传得漫山遍野,游客呈指数激增。一直想红的李沫反倒被整不会了,他搞不懂为什么大家要来看一颗剥光的鸡蛋。
李沫忙得就像出品年收益率10%的理财产品的银行大堂经理。
他一袭僧袍,风神俊秀,乍一看像个神叨叨的谪仙,一张嘴却比唐师傅还要唯物主义。
有施主拖着病躯前来祈祷安康,看对方气都喘不过来,他关切地问人家:“救护车叫到门口了没?没有?我帮你叫。”
有个孩子问他:“和尚哥哥,我今年过年想要个飞机模型,是不是我向菩萨许愿就会有啊?”
他转头对那孩子的父母说:“他过年想要飞机模型。”
那对夫妻看神情原本是拒绝的,这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能黑脸点头。李沫对那孩子把手一摊:“这不就有了。”随即又是一顿输出,如“嘴巴长着就是要用,你觉得菩萨会半夜托梦给你爹妈让他们买飞机模型吗?贫僧见过的上个哑巴已经把自己作成故人了”。到这里我不得不在一旁告诫他:“逝者为大,你嘴下积点德。”
唐师傅对李沫的才能甚为赏识,他认为李沫这张小嘴虽抹了蜜的有点子歹毒,胜在解决问题高效,于是大胆启用,招呼李沫跟着他到小佛堂倾听施主们的告解诉苦。
还记得那个对妙龄继母暗生情愫,结果被亲哥先登一步的倒霉蛋吗,这家伙来还愿了。他拿着两万块现金,热泪盈眶地前来向唐师傅通报喜讯,自言他凭借真诚这把橙光武器,在残酷的雄竞修罗场中嘎嘎乱杀并大获全胜,继母答应了跟他私奔。
我和唐师傅都惊呆了。
唐师傅先是震撼地“啊?”了声,又回头望了眼佛像,又凑近来跟我咬耳朵道:“他求的是琼瑶阿姨吧?这么灵验?”
那施主沉湎于赢获至爱的喜悦中,自顾自滔滔不绝复盘得起劲。李沫不知被他的话戳中了哪根筋,越听脸色是越难看,最后像一只十二月点在小屋房檐下的白织灯泡,冷白着脸叫对方把钱留下,然后拱出去。
滚得远远的。
我跟唐师傅在一旁汗流浃背。
所幸那施主人逢喜事精神爽,没多在意,留下钱乖乖走了。
这一天接下来的功夫,李沫身上都漾着股忧郁的酸涩气息,营业也不营业了,神魂迷离地在庭院里漫步。
李沫的形象很讨女性长辈的喜爱,一个背着斜挎包的阿姨捏着股没点上的香,上来闲唠,问他:“呀小伙子,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怎么就出家了?”
李沫闷哼一声,目光扫上我的脸,自怨自怜中夹着阴阳怪气:“阿姨你不知道,我从小无父无母,等到了情窦初开,看上的人也不要我。”
阿姨听了不可置信,啧啧叹奇:“这么好的小师傅,人家还不要你?也太没眼光了!”
李沫得意地抖了抖脖子:“可不是吗,不是人人都慧眼识珠吃好的。”
又来了,戒骄摘下皮还是那个李沫。我调过身朝饭堂走。
他跟上来,委委屈屈跟了半路,才慢慢吞吞开口:“那个,这庙里求财很灵的。”
“啊?哦,我知道。”
“你不是要做生意吗,可以来求求……”
“李沫。”我转向他,仰起头对住他的视线。“我会来看你的。你……”他是不是又窜个子了?我看他看得脖子酸,把头后低回去,一眼瞥到了他僧袍下搭配的古琦休闲鞋。“这工作要是不合适,尽早回头是岸。”
他这花花肠子还打着结呢。
他局促地把右脚收进袍摆,继而左脚,袍子太短,左脚跟着一进去,两只古琦鞋又都露出来了。他脸不由地红了。
我下山那天,李沫规规矩矩换了僧鞋。他向我赌誓:不想做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我将来一定要当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