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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第1页）

梦境

就是在接到信封查案毫无进展後，伊蒂的失眠开始加剧。一开始她没在意，战时的一些事给四个人都留下了不大不小的後遗症，不一定什麽时候偶然发作。但无数个夜晚的沉寂开始延伸到白天，黑夜仿佛伸出了细长的手指，悄无声地挑开白昼的帷幕。

伊蒂开始头疼，太阳穴有什麽东西拧着发痛，正餐上她的食欲并没有太受影响，但平日里爱喝的饮料丶爱吃的小零食现在统统令她恶心想吐。总是和伊蒂一起吃吃喝喝的纳德甚至以为好友受了什麽刺激开始身材焦虑。白天突然变得尤其漫长，然而堆成小山的事似乎还是永远也忙不完。

章家府邸很大，四个人又不喜欢雇佣仆役和外人同住，于是很早就约定轮流做饭丶打扫卫生。伊蒂睁眼闭眼大脑都自动围着日程表打转：昨晚的食材有没有准备好；早饭的工序，热锅冷油，鸡蛋记得提前打好；冲咖啡，咖啡豆好像该买了今天抽空看看；今天要打扫卫生吗，哦不用，今天轮到纳德了；午饭吃什麽，冰箱里好像还有上次剩下的猪排得赶快吃，但昨天刚吃过米饭，今天做个面；花园里的植被记得浇水，等等现在还是冬天不用浇那麽勤，也许用元素控制来稳定一下……

伊蒂的大脑同时转着数不清的繁琐小事，每一项都争先恐後地叫嚣着，生怕任何细节被遗漏，她任这些草籽一般的小事疯狂生长，淹没大脑中的寂静，只不愿去面对实际上最重要的事——伯纳德夫妇的案子几乎毫无进展。两周过去，他们没有任何新的线索或资料，事务所也没有任何别的小案上门，失败丶失败丶失败掀起海浪般令人耳鸣的寂静。伊蒂太阳穴的疼痛愈发难以忽视。她发现自己的精力在迅速地衰竭，从前可以轻松完成的事，现在需要犹豫很久，四肢好像永远不能恢复它们的最佳状态，像四个没打足气的长条气球。

犹豫，这是另一件让伊蒂心烦的事。她不记得自己以前每做一件事都要犹豫很久，反复把各种细节斟酌又斟酌，如果战时她也是这样，那什麽事也做不成。伊蒂一向觉得这是自己和哈里斯比较相似的一点，两个人都敢于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凭借临场应变而完成任务，哪怕有不小的机率会失败，他们也会鼓起勇气去尝试，让自己成为那成功的一小部分。现在这个总是犹豫不觉的自己让伊蒂觉得很陌生，她不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的，伊蒂每每想起一次次犹豫，总忍不住用第三人称来看待那个自己。但她越焦虑，事情就越糟糕。几天前的早晨，她磨咖啡豆时忘了把研磨度从前面的摩卡壶细磨调过来，以至于最後粉太细，手冲出来的咖啡简直难以下咽。从那以後，每天早上她都不得不两次拧开机器，反复确认自己把研磨度调对。哈里斯就不会这样，伊蒂有时候发现自己绝望地想，她的伴侣总是可靠又强大，在任何时候都是可以被嘱托丶被信任的。哪怕哈里斯生病，状态差一点的时候，他依然能完美地执行任务。

奇怪的是，尽管失眠，但夜晚一开始在伊蒂看来的确不算太糟，至少比累人的白天好很多。躺在床上，听着哈里斯的呼吸声，感受到被窝里与元素控制无关的温暖，只有在这时伊蒂才感觉自己真正地放松了下来。暗色窗帘静静地垂在木地板上——四个人都习惯睡觉时把窗帘拉严，还是战时留下的习惯——伊蒂闭上眼睛後仍能感觉到窗帘的褶皱映在自己的眼皮上，稳定而令人安心。

让夜晚开始变糟的是那些梦境。梦境并不特殊，有时伊蒂惊醒时甚至不记得其中的内容，但梦中的感觉仍像绳索一般穿过层层时空将她缚住。不是恐惧，伊蒂能应对恐惧，战时死去的同学们浮现在她的眼前，地牢里和哈里斯一同策划的惊心动魄。恐惧是阴影，但只有希望的光才能带来阴影，伊蒂知道在恐惧中她并不孤单。梦境中把她缚住的东西，是绝望；是苦涩的丶带着力度的丶未知的深度和广度；是在微粒家族的府邸中她和哈里斯被抓住後可能要面对的殴打与审讯。

伊蒂开始抗拒夜晚，抗拒睡眠，她试图用元素把周围尽可能地点亮，但没有用，当夜晚降临时，空气会産生微妙的变化。伊蒂从前不知道也没有在意过这些，但现在她发现这简直令人难以忽视。夜晚，带着静谧，人们的声音随着钟表指针一小格一小格地推进而变得愈发模糊；欲望和头脑中的声音被默然放大，像一柄细瘦的铃铛回荡在寂静的身体中；灯光的色泽也变得更加暧昧，回忆丶揣测不由自主地被勾起，干燥与湿气交杂，黑沉的帷幕带着浓密的暗蓝色，无声地凝视着人们。在这种时刻，伊蒂会清晰地意识到她的弱小，所有人的弱小。因为就连力量最强大的掌控者也不能颠倒白昼与黑夜，而最高明的掌控者或许根本不会尝试。

哈里斯注意到了伴侣的不安，但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足够长，能让他清楚如果伊蒂不愿谈论，那麽他也不该去勉强对方。战後几年，尤其是当初在部里拼命晋升，哈里斯现在已经对元素和微粒的掌控十分娴熟，现在他开始在晚上留几个小光球，静静地悬浮在暗色的窗帘前，确保它们能在自己入睡後仍随着心跳与呼吸沉浮，来点亮伊蒂眼中的一片黑色。

哈里斯知道伊蒂在凌晨常常惊醒，但在几次陪着对方醒来，坐在卧室里发呆或去前院里散步後，他看出伊蒂实际上需要那些安静的时刻独自去消化头脑中的各种东西。于是再在凌晨被床的轻微晃动弄醒时，哈里斯只安静地继续躺在床上。他以为对伊蒂的担忧一定会让自己难以入睡，但实际上，时间一长他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习惯了这新的作息。两周的时间，哈里斯就发现自己已经不会在半夜醒来，而是和往常一样在清晨闹钟响起前几分钟睁眼，看到伊蒂躺在他身边，双眼紧闭但明显不是沉睡的模样。

或许是夜晚最後的平静也被搅散，伊蒂发现白天愈发令人焦躁。几周过去案件依然停滞不前，信封上虽然没有标明委托人限定的截止日期，但伊蒂还是想在春节前把这个案子解决。两个爸爸从小就告诉她，在元素和微粒被发掘，大洲合并以前，有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的人们有着和身边大多数人不同的面孔，不同的习俗，不同的语言，雷米爸爸就来自那里。而伊蒂虽然是两个爸爸的元素微粒结合，但实际上由雷米爸爸养育，所以跟了他的姓氏。

“那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吗？”还是个小姑娘的伊蒂会很担心地问，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和雷米爸爸的黑眼睛，又看看俄里恩爸爸微笑的蓝眼睛。

“每个人都很独特，”雷米爸爸说，“你不需要和任何人‘一样’，也不需要和任何人‘不一样’，我和俄里恩爸爸都只希望你能做你自己。”

伊蒂想不起来当时她说了什麽，或许什麽也没说，因为那时的她最多六岁，应该还不足以理解这句话，但从那以後，两个爸爸会时不时给她讲一些那个遥远国度的事，其中就有春节。俄里恩爸爸说，在合并前，那里的人们不过圣诞节，只过春节，而且也并不像现在所有人那样只是趁着节日热潮购物出去旅游，那时候的人们有一套自己的传统，吃与节日相对的食物，唱相关的歌，到了晚上天空会被烟火点亮。

伊蒂在那之後经历了一段沉迷春节的时期，她强装不在意在圣诞节不和其他小朋友聚在点亮的圣诞树下，而在春节时按所有两个爸爸讲过的，加上她自己读到的内容一丝不茍地准备节日。直到第二年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眼泪汪汪，面粉打翻了一地，让她不停地在流泪的同时打喷嚏。俄里恩爸爸忍不住笑出声，被自己的伴侣瞪了一眼後才把伊蒂抱在怀里，很耐心地向她解释，每个节日，不管是圣诞节还是春节，最重要的都是一家人，幸福快乐地在一起，至于那些仪式和传统，保留让自己高兴的就行，如果不能在节日里让自己高兴，管它们干什麽！

在那出闹剧後，伊蒂便不再那麽计较节日的细节条理，但她总是会把两天空出来，一天和哈里斯丶艾妮丶纳德一起，还有一天同雷米爸爸和俄里恩爸爸一起。这也是为什麽现在她开始感受到了时间的紧迫——还有一周就要到春节了。

案件毫无起色。伊蒂觉得他们已经把能查到的资料都查到了，艾妮甚至动用了部里的系统，但仍一无所获。他们连那对夫妇的全名都不知道。所有的报道里都只说“伯纳德夫妇”，系统里姓伯纳德的倒有很多，但伊蒂和哈里斯用了一周的时间逐一排查後都不符合。这两个人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只为了这个失败的实验，其馀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一整晚时断时续的噩梦後伊蒂再次凌晨惊醒，梦境已然模糊，只剩下舌根上覆盖着的薄薄一层苦味。她悄无声地起身，坐在沙发椅上穿好鞋袜，盯着哈里斯熟睡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不远处，几只小光球静静地在空气中缓缓起伏——随後便抱起椅背上搭着的厚斗篷下楼，走出大门。

伊蒂已经习惯了凌晨的前院，天空依然一片漆黑，连云的模糊轮廓都看不太清。伊蒂打了个寒战，拉紧了斗篷的领口，今天的风似乎比往日都凛冽一些，她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不需要照明，便只聚集了一些元素，薄毯似的披在身上，提供些许温暖。前面的圣诞节没有下雪，也许今年春节会下，她漫无边际地想着，走入被黑夜浸透的草丛中。

这片草丛在一年四季都长得很高，小时候在伊蒂看来这就像是一片迷宫。两个爸爸一直秉持着尽量不在活物上施加控制的原则，解释道平日纯粹为工具用途使用的控制，它们只是短暂地聚集，比起实物更像是幻象，并不会对平衡造成永恒的干扰，但在活物身上的则不同；你打乱的是一个自洽的，属于自然的一小块平衡，因为你的干扰，这个生命体将不会恢复成从前的模样，因此我们要尽量避免。

伊蒂因此知道这片草丛并没有被施加任何控制，但它确实不同寻常。在这片因季节与天气而不断变化的土地上，它似乎是唯一的恒定，只有颜色会依季节改变。尽管夜色浓重，伊蒂还是能在头脑中看到这片草丛被光照亮的模样。现在是冬季，一月份，所以它应该是接近骨头似的白色，叶片如以往的每个时候一样，如宽宽的剑身一样平滑，线条在顶部汇成小小的尖角。

四周很静，凌晨三点左右，这是鸟虫都还在沉睡的时刻。植被也在沉睡，伊蒂把手放在叶片的尖角上，感受着薄薄的边刃在指腹危险地划动。她回头看了一眼章府，每一扇窗户都是一个规整的黑色方块，整栋大宅看起来正随着住户绵长的呼吸而一点点下沉，土地像海浪一样随时可能慢慢地起伏。

只有伊蒂是醒着的。

她想起哈里斯找理疗师给她准备的药片，圆形的，方形的，几种颜色的小药片，光滑而不真实。那些东西最开始是有效的，但现在已经没用了。伊蒂没让哈里斯再去找理疗师，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失眠是一个很主观性的东西。内心深处，有一小部分她抗拒睡眠，为了每天忙不完的事，为了被浪费掉的头脑和时间，但还有什麽，伊蒂没有继续探究。她有时候会感觉，睡眠就像一只活物，蜷缩栖息在每个人的胸口，温暖地吐息。然而她的胸口一片冰凉，空空荡荡。

章府依然在沉睡，今天晚上似乎没有风，天上也没有星星，或许是被浓重的云遮挡住了。伊蒂走进高草丛中。

上一次伊蒂走进草丛她还是个小孩子，大概十岁左右，她原以为一切会变得不一样，那时看起来高耸着的草丛现在或许像小时候的所有事物一样，褪去魅力而变得平庸，甚至有些滑稽。但草丛没有变。伊蒂慢慢地走着，开始还会去拂开脸上的叶片，几步之後就放弃了，任由它们一一擦过她的脸颊丶脖颈，其实这个触感不坏，伊蒂想。她本以为会是发涩，甚至是锋利的刺痛，但实际上，这让她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娃娃，它们由布片制成的头发丶小手，略有些粗糙，但很温柔的触碰。

这片草丛仿佛又长高了，伊蒂走在其中，发现自己仰起头居然看不到完整的天空，纷乱的叶片横七竖八地拦在她的头顶，虽然没有风，但仍因她的动作而沙沙作响。伊蒂时不时感觉这些声响被自己触发，然後便不曾停止，在她走出很远後，身後仍传来摩挲丶叹息和低语声。

“走出很远”，伊蒂倏然停下脚步，是不是太远了？前院很大没错，但高草丛只占了大约六分之一，这还是因为她对童年的留恋才没有把这片实则毫无用处的草丛化作新的耕种。但现在，伊蒂想摸通讯仪看时间，却发现自己的口袋瘪瘪的，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披肩不知在什麽时候也被弄丢了。伊蒂的手条件反射地摸到脖子，从衣领顺着扯出链子，项链的一端，锂金戒指在黑暗中闪着光，她松了口气，牢牢地把戒指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指腹摸索到内圈的刻印：H。G。，哈里斯姓名的缩写。她重新把项链塞了回去。

戒指还在，伊蒂微微定下心，深吸了一口气——然後什麽也没有闻到。不对，伊蒂又深吸一口气，这次把呼吸拉得很长。还是什麽也没有。

在梦里能闻到气味吗？这个问题刚在头脑中浮现，周围就起了变化。一阵风起，拨开了云层，月光霎时间填满了暗夜，头顶丶四周的叶片呈现出比白天更鲜明的骨白色，在蛋白色光线的映照下几乎是透明的，毛玻璃似的模糊发亮。伊蒂可以看清每片叶子的叶脉，它们在跳动。她只感觉自己後颈上的汗毛根根竖立——叶脉在跳动。

原本让伊蒂想起布娃娃触碰的叶片现在像一根根冰冷干燥的手指，她猝然奔跑起来，那些手指一一划过她的脸颊和脖颈，无数细语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让耳膜微颤的嗡鸣。伊蒂拼命迈开双腿，跑，但往哪里跑？四周看起来完全一样，都是骨白色的草叶，漫过头顶，月亮的光似乎愈发刺眼起来，像一顶探照灯，伊蒂几乎难以直视它。泥土黏上脚趾——等等。伊蒂低头，发现自己居然光着脚。泥土在她的注视下似乎变得躁动不安，她能感觉到有什麽东西在地下，将要苏醒，伊蒂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是什麽。戒指在胸口留下冰凉的触感，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麽。元素控制丶阵法丶咒文！伊蒂活动手指，调动元素，但草丛发出的嗡鸣声在这一瞬间暴涨，几乎变成了刺耳的尖啸。伊蒂捂住耳朵，把头埋进手肘，但她还能听到叶脉的跳动声——“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这是叶脉的跳动声，还是她自己的心跳声？伊蒂睁开眼睛，周围一片寂静，但她已不在草丛中，而在一片陌生的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