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岁和三十八岁
之後的几天,年依在吕翎翰的陪同下回到三江,住在位于滨海大道尽头的家里。
家中旧家具的味道让她心存幻想,她沉迷于睡觉,不是有多需要睡眠,相反,她时常惊醒,或者根本无法深睡。
只不过有一点渺小的期望,以为某次醒来,世界还是从前的模样,她的爱人还在,一切都是一场虚惊的梦。
绝望到一个人能承受的极限,唯有寄希望于此,在这个反复尝试的过程中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慰籍。
第五天吕昭回国,年时川的骨灰被盛在一只古檀色的长方形盒子里,外面裹着金黄色的布,那样意气风发的人,灵魂已经不知在何处,肉身变成一捧灰,被一块材质不明颜色莫名其妙的布装饰,年依悲痛不已,她想不明白是否所有人的结局都要如此滑稽。同时交到她手上的,还有他之前提到的水具,天青,月白,粉青各两只,每一只都被软布包好了,中间又垫了当地的财经时报,这样脆弱娇贵的东西漂洋过海辗转到她手上,竟没有一点磕碰。
年依轻轻抚摸那套水具,心里百转千回,她自己就像其中随便的哪只,渺小的存在着,对他的人生毫无助益,顶多算个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他却偏偏爱惜呵护,小心珍藏。
“吕叔,什麽都别和我说。”
吕昭心下明了,捏了捏她的肩膀,轻声说了句:“小年,保重。”
那还是年时川上任之前,得有十三四年光景,那时吕昭也是叫他小年,现在小年成了她,和当年的他差不多的年纪,他们都在这个年纪失去了最爱。
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吕昭默许吕翎翰二十四小时陪同年依,他像私人保镖尽职尽责,甚至在住进她家客房的第一天夜里,就偷偷潜入厨房,藏起所有刀具。
防来防去,也怕防不胜防,所以凌晨时刚听见外面有动静,吕翎翰就一骨碌起来。
他打开廊上的壁灯,看到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无法形容年依当时的平静,单从行为和神情来看,她更像是在梦游,吕翎翰也希望她真的是梦游,因为她正拿着一柄本该在咖啡桶里的金色勺子,挖了尖尖一勺骨灰,举到与眼睛齐平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吕翎翰正要松一口气,却见她一点没犹豫,将勺子送入口中。
他惊得身体都不受控制,活过的三十几年这该是见过的最惊悚的一幕,几乎是踉跄着到她身边,一把夺走勺子,捏着她的下颌骨撬开她的嘴,看她吃进去多少,连滚带爬地给她漱口。
“吕翎翰,我不信他死了,我不信他在这破盒子里。”年依呛得够呛,唇边还有水珠,咬着牙撂下这句。
吕翎翰轻轻叹息,把她的头扣进自己胸膛,“我也不愿意相信,依依。”
白天没有多难熬,夜里漫长,她偶尔在空旷的房子里号啕大哭,砸东西,天亮再一言不发地整理,若无其事。
吕翎翰看着,陪着,同样一言不发。
他大约知道她对世界的感受,像一粒沙被丢进大海,渺小,却无法融入。
葬礼还是得办一办,是习俗,谁没了都是这个流程。
有专门的先生操办,也有长辈主持大局,因而没费什麽周折。
不能免俗地烧了不少东西,生前的身後的,年依和年俏挤在一起,往铜盆里小把小把地放纸钱,轻烟在她周围缭绕,吕翎翰把她往旁边拉一点,烟又追过来,像他轻抚她的脸庞,她忽然就笑了。
年俏怪异地看着她,低声快速地说:“年依你没有心吗?小叔对你最好,你要实在哭不出来就找地方躲着去,别在这出洋相。”
迎来送往,每个人都让她节哀,年依早就烦了,她把手里的东西往旁边一扔,转身便走了,依旧是从前那样我行我素目中无人。年俏瞪着眼睛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出什麽。
烟熏火燎的一天,黄昏,讣告就发了出来,他离开後,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谁会喜欢在黄昏时刻看到这种东西,年依发誓不再喜欢黄昏。
他们之间不好的事情好像都在黄昏发生,争执也是,分别也是。
讣告内容简短,像他一贯的风格,年依看到最後一句——承蒙厚爱,不胜感激,谢绝礼金往来。
她已经没有眼泪,徒剩哽咽,他知道她厌烦人情,连这丁点还礼的负担也不给她留。
回到家中,清洗了满身烟尘,临近中年的疲累好像是自身体中生长出来的,任是怎样也卸不去了。年依赤着身体,抹开镜上的水雾,那张脸与十四岁时再难重叠。她茫茫然环顾一周,最後到更衣间取了一件年时川的睡衣,卷着袖管贴身穿起。
吕翎翰还穿着白天的黑色西装,坐在餐厅里,领带扯掉了,往伏特加里放冰块。
“你还要在我这待到什麽时候?”年依在他对面坐下。
吕翎翰先是看了眼她不合身的衣裳,问:“喝一杯吗?”
“你到底待到什麽时候。”
吕翎翰自顾自喝了一小口,盯着杯子里荡漾的酒液,说:“等你想清楚去哪儿,怎麽生活。”
是个难题,他可真会问。年依说不出话来,安静地对坐了十几分钟,吕翎翰双颊开始泛红,既没有停下的意思,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便不再理会他,起身回了房间。
春夜的风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有植物清新的气味,年依去院子里看望了银杏树们,又清空了自己的所有社交账号,把那本《酷难集合》从头翻到尾,最後烧掉了。
她的生前身後事,好像也就这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