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冷清的白,这是一件衣服的前襟。
用不着抬头,东风也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终南剑派其实有专门的弟子装束。外门弟子穿灰色细麻布衣服,不必多说。内门弟子则一年四季都请人过来,量体裁衣,做一件朱红外袍。春夏做薄的,秋天夹棉,冬天是厚实棉袄、披风。子车谒别的事情都极好说话,唯独从小讨厌穿这件艳色衣服,只愿意穿白。就算后来摔断了腿,每天还是要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在外奔忙一整年,东风好不容易回到终南山。子车谒却怕被师父猜疑,有点故意疏远他的意思,只有深夜会来和他说一会儿话。他每天留门留到四更,睡觉的时候也竖起一只耳朵。
对那时候的东风而言,子车谒的声音才是真正的早钟。眼皮再沉,听了也要清醒过来。
因为在很久以前,子车谒练完早课,趁别人用粥的时候叫他起床。要是醒得慢了,师父是要大发雷霆的。
但是今天有点不一样。子车谒操纵轮椅,一抬一放,滑入门槛,停在他床前。默然无话,就像月亮静悄悄升上中天一样。东风勉强睁开双眼,看着他雪白的前襟,问道:“师哥?”
子车谒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挪动身子,坐到他床沿。东风忙说:“等一等。”在床头摸索了一阵。摸到第一件东西,小的,硬的,触手生温,这是他的“讷言”玉佩。放下玉佩再摸,第二样东西是软的,是一小截蜡烛,被捏成圆球的形状。
蜡烛还连着一根长长细麻绳,另一端挂在门上,别人都不晓得他挂这个东西干什么,只有子车谒看得出来,微微笑了一笑,说:“还是这么懒。要是师父知道,肯定要骂你了。”
东风也笑道:“师哥不告诉师父,师父就不会管我。”抬手一扔。蜡烛砸在门上。软的蜡碰到木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力道却把木门带得关上了。这样关门不必下床。东风躺回去问:“师哥找我什么事?”
子车谒道:“什么事都没有,就不能找你了?”东风忙道:“当然不是。”子车谒又道:“还以为你像师弟那样……”说了半截便不再往下说。
东风敏锐无比,问:“封情怎么了?”
子车谒说:“没怎么。”靠在床头,幽幽叹了一声。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照在他脸上。见他眉头蹙着,东风伸出手,在他眉心轻轻一按,笑道:“师哥到底为什么愁?”
子车谒摇摇头,摇掉他的指尖,说:“最近忙他们擂台的事情。”东风收回手说:“也就是门内弟子小打小闹而已。有什么好操心的。交给别人去忙咯。”
子车谒幽幽叹了一声,说:“不一样的,你不懂。”东风缠着他说:“既然我不懂,师哥更应该教教我了。”
子车谒只说:“不提了。”
即使他不肯说,东风也能猜出些许端倪。子车谒平时显得再不在意,这些天看着同门在擂台上你退我进,心底终究还是有芥蒂。东风安慰他说:“指不定下次再比这个,师哥在台上拿第一名,就不用管那些个琐事了。”
子车谒只是笑笑。过了一会,他问:“你说,明天比的第一场,是谁赢面更大?”
东风压根不记得明天是谁和谁比,子车谒解释说:“一个是去年入门的,叫做彭旅,还有一个早先来的,在掌门门下,叫做吴英。”
这几年东风本就难得回山,就算报了名字,他也不大认得谁是谁。此时失笑道:“我怎知道谁能赢?”
子车谒说:“我觉得彭旅赢,封情非说是吴英能赢。”
东风实在不关心这劳什子擂台的事情,笑道:“谁赢都无所谓罢,又不压赌注。”
子车谒默不作声。东风觉得奇怪,转头看去,只见子车谒眼睛一眨,竟有一颗晶莹无瑕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东风大惊失色,问:“师哥究竟怎么了?”
子车谒哽咽道:“我说彭旅赢,封情就说,你这么多年没用剑了,早就不会了。非要固执己见干什么。”
又是大师哥,又是岁寒三友中的“松”,以前的子车谒怎可能受这种气?东风怒得翻身下床,就要去找封情算账。子车谒一落泪,和平常判若两人。从一本迎风的松树,变作一块儿冻住的胭脂水,又冷又红。面颊红,鼻尖红,眼眶更是红通通的,而且一触即化似的可怜。他一把拉住东风,说:“算了,他也就是无心说一句话。”
东风说:“这怎么是无心说的,封情是反了天了。”还是要往外跑。子车谒含泪笑了笑,说:“你别气了,师父说过他了。就是他不太高兴。”
东风更气了,说:“他还敢不高兴么?”子车谒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说道:“其实他也没说错,我是太多年没碰过剑了。”
东风不响,子车谒道:“好啦,我已经不难过了。找你说这个,又不是想要你出头。”
东风执拗道:“那他也不能说这种话。”
子车谒低着头,反过来劝他说:“总之呢,封情有点生我的气。要是他背地说我的坏话,你可不许听。”东风说:“我不单不听,我还要揍他一顿!”
看着眼前垂落的青丝,东风心里只剩下爱怜,就连对封情的气愤,一时间也无地落脚,悄悄流走了。子车谒撩起耳畔的头发,抬起眼睛,对他柔柔一笑,说道:“你这么做,他可不是更讨厌我了?”
太久不回家,就算别人看顾得再周到,屋子仍免不了有些破损之处。比如房顶上破了一个小洞。好在今年雨水不多,东风住这几天,也没遇到要修的时候。此刻月亮升上中天,正好从洞中照进来。月光落在子车谒脸上,把眼角的余红,一口气全照褪了。
东风恍然想起来,原来他是在做梦!他和子车谒早就分道扬镳,不是一路人了。柔情慢慢冷了下来,他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从子车谒肩头退开。
当年是没有这回事的。梦里这个子车谒,好似看穿他的心思,说:“就是这样,我先走了。”挪去轮椅上坐着。东风“嗯”的应了一声,没有强留他,心里暗暗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如今想来,为了交还无无明剑,封情愿意放下面子,央求自己让他一招。要是他在和子车谒怄气,恐怕不会这样周到体贴。
况且封情是一起长大的师弟,在外面再是呼风唤雨,对别人再怎么样骄横,他对子车谒恐怕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
子车谒带上门,轮椅轧轧走远了。东风睡意全无,盘腿坐在床上沉思。忽然听见一串“笃笃笃”的声响,从窗户外面传来,有个人叫道:“东风?”
他以为是子车谒去而复返,随口应了一声。外面那人又一迭声说:“东风,东风?”
东风这才觉得不对。终南剑派不许外人随便进出,这个时辰来找他的,要么是子车谒,要么是封情。子车谒讲话温厚低沉,封情听起来更英气,更昂扬一点,可窗外这个人与他俩都不一样。这个人的声音清而散漫,尾巴往上挑,只是在叫他名字而已,却暗暗有点戏谑的意思。这是东风自己的声音。
他穿了鞋袜,跳下床,慢慢拉开门。一道剑光直刺他的咽喉。东风大叫一声,脖子剧痛,猛地醒了过来。
原来天光已经大亮了。东风坐起来,冷汗涔涔,虚脱了一样轻飘飘的。张鬼方早就醒了,侧躺在床上看他,神情古怪至极。
他喘匀气,只觉脖颈好像折断一样疼,原来是落枕了。张鬼方开口问:“做梦了?”
梦见子车谒了。虽然这个梦根本称不上好梦,东风还是不明不白地心虚,点点头。张鬼方又怪里怪气地说:“梦见你师哥了吧。”
东风心想:“你怎么知道我做什么梦,莫不是在故意诈我。”信口就说:“没有。”岂料张鬼方酸溜溜又说:“别装了。你半夜睡得熟,对着我叫,子车谒子车谒。”
东风简直如遭雷击,辩解说:“我做的是个坏梦,你看我被吓醒了。”
张鬼方哼了一声,囫囵转过身去不响。东风顾不得脖子疼,转过去看他。张鬼方故意紧紧闭着双眼,说道:“如果是个坏梦,你何必骗我,还说没梦见子车谒?”
东风说:“梦见一些旧事而已。”张鬼方又说:“什么样的旧事会是坏梦?”
一时半会真是百口莫辩。还不等他答话,张鬼方连珠炮似的说:“你梦见子车谒追了你半宿?梦见子车谒把你一口吞掉了?”
东风老实说:“没有。”
张鬼方冷冷一笑,说道:“那就是美梦了。美梦破灭才吓醒的。”东风说:“你听我慢慢讲呀。”张鬼方叫道:“我现在不要听了!”那根伸给东风枕着的手臂,也被他直挺挺、小心翼翼收回来,看样子是麻得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