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真的安静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
伊恩动作很轻地转过身,目光不自觉地投向玛丽安。她坐在他的桌前,笔尖游走在纸上,专注又安宁。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温暖的光线在她身上跳跃,像是一层柔和的光晕,将她的身影包围,宁静丶温柔,宛如一幅静谧的画。
“你在干什麽?”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意外的沙哑。
“嗯……工作。”玛丽安微笑了一下,笔没有停。
“写文章吗?”
“嗯,在写小说。”
伊恩垂下眼睛,双唇紧抿,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你会把我们写进你的故事里吗?”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他自己的不安与怀疑。
“你希望我写吗?”玛丽安用圆珠笔的末端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其实我不太会把身边的人写进小说里,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她冲伊恩笑笑,“我觉得那样有点不尊重你,怎麽样?你觉得呢?”
伊恩没马上回答,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桌面上,似乎不愿与她对视,眼里带着几分犹豫。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模糊的情绪乱作一团。
玛丽安继续说:“不过,如果你想的话,我倒是很乐意把你写进去,你可以做主角。”她带着一抹轻松的笑意,眼神温柔,仿佛这一切都是那麽自然。
伊恩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太过清澈丶明亮,正对上他的视线时,他不由得心跳一滞,随即立刻移开目光,像是被什麽触动了。她笑得太容易了,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够“值得”这种笑容。
“我做不了主角。”他低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眼中藏着某种压抑的情感。
“为什麽这麽说?你的性格很适合做……”玛丽安歪头,刻意拖长了一点声音,“励志小说的主角。”
“励志?”伊恩轻轻嗤笑了一声,嘴角带着些讽刺,“我没资格做任何故事的主角。”他说。
“怎麽会?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玛丽安摇了摇头,笑意加深,“不过,你要是想做我人生故事里的主角的话——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伊恩的心跳不知为何加快了一些。他不禁回想起在报纸上看到的关于卡林顿家族的报道——那段跌宕起伏的家族传奇,让他觉得自己和玛丽安似乎相距太远。他的目光有些躲闪,故作轻松的反击,“你挺擅长讲冷笑话的。”
“唉,我想了好久的。”玛丽安夸张地叹了口气,语气轻松却并不刻意。她的笑容有一种自然的感染力,仿佛整个房间的氛围都被她的轻松带动了。
伊恩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在纸上写写画画,似乎完全不会被他的目光打扰。她的从容让他心中某种说不清的情感开始涌动,那股好奇心忽然强烈得让他有些不安,仿佛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击穿。他忽然很想知道为什麽,为什麽她在经历过那样的事後,还能这样轻松,就好像生活永远充满希望,好像永远有未来在前方。
“你总是这样吗?”他犹豫了一下,“这样……健康?”
玛丽安扫了他一眼,他还躺在床上,以一种蜷缩的姿势。“心理健康吗?”她挑挑眉,过来之前,黛比告诉了她关于伊恩躁郁症的事,“很高兴能被这样评价。”
她放下笔,好像提到了她感兴趣的话题似的,她显得有点神采奕奕。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念过大学?我是念过。大二的时候,因为学费的问题,我决定退学。”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结果学校领导不让我退学。我说我交不起学费,因为信用问题也没法贷款。他们说可以给我办一年休学,我随便找个什麽工作赚够钱了再回来读。可笑吧?我当然拒绝了,我修的是英语学位,就算拿到学位证也找不到工作,干嘛还要浪费时间?”
玛丽安的语气带着点愤懑,像是多年未曾吐露的心结。她的眼神闪过一丝坚决,却又带着一抹自嘲。她看向伊恩,像是要找认同。但伊恩只是躺在哪里,静静地听她说。
于是她继续:“结果,你猜他们怎麽说?他们说我有病!然後把我塞进心理咨询的名单里。反正是免费的,我也就去了。你知道那些医生有多烦吗?”玛丽安轻轻敲了敲桌子,眉毛都飞起来:“他一直提我的伤心事,一直戳我伤口,我快气死了,想拿桌子上的笔筒砸他。你猜怎麽着?那个笔筒是被粘在桌子上的!我根本拿不起来!”
伊恩笑了一下,不仅因为玛丽安的话,更因为眼前的她——他仿佛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鲜活丶充满生命力的玛丽安。
玛丽安也跟着笑了,“然後我又想搬椅子砸他,结果那个椅子也是被钉在地上的!我再一转头,就看见那个医生不知道从哪儿拿出来个防爆盾牌对着我!就是那种警察用来对付暴乱的盾牌!”
伊恩笑了起来,他几乎能想象出玛丽安费力地搬椅子却根本动不了,转身看到医生举着盾牌的滑稽场景,既荒唐又好笑。他一时分不清她是认真的,还是在编故事逗他开心,“你还会搬椅子砸人?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不会跟别人发生冲突的人。”
玛丽安挑眉,“那你就太不了解我了,我被惹急了,可是很可怕的。”说完,自己也笑起来,“结果你猜怎麽着?那个心理医生诊断我是重度抑郁,还有暴力倾向,是什麽……狂躁症!我真想把他脑袋砸烂!”
伊恩低低地笑了两声,可不知怎麽,又感觉有点苦涩,“那後来呢?”他问。
“後来当然是坚持退学了。”玛丽安耸了耸肩,“他说我有病我就有病啊?去他妈的。”
伊恩不禁又笑了出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听见玛丽安说脏话。他似乎从这些话中,窥见了更多关于她的过去——不是纸面上那些真真假假的报道,而是她真实的丶未加修饰的历史。玛丽安的过去,带着她自身的色彩,真实而又鲜活。
在这一瞬间,一种隐秘的满足感在他的心里悄然升腾。与之相伴的,还有某种隐隐的嫉妒,甚至是钝痛。他几乎无法解释,为什麽她能在经历那麽多之後,仍然保持着这种活力,而他却常常陷在自我厌恶的泥沼中难以脱身。
他垂下眼睛,手掌不自觉地紧握了一下,又松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试探:“所以,你觉得自己……挺坚强的吗?”
玛丽安侧头看了他一眼,眸子里透着一种既温暖又锐利的光,“我倒不觉得自己有多坚强,只是……”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该怎麽解释,“只是从某些事情中学会了,不要把太多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她的回答既轻描淡写,又像一记不动声色的反击,让伊恩一时无言。
“你知道吗?我的大学附近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有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去湖边坐一会儿。”她的眼神飘远,像是回到了那个湖边,“湖水很清澈,晴天的时候,倒影会映出蓝天和云彩,就像一幅画。我喜欢坐在那儿,听风吹过水面,看阳光碎成一片片的光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但我的朋友很不愿意我去,他们总是担心……我会在哪一天跳下去。”她笑出声来。
“那你有想过吗?”伊恩的声音有点紧。
“想过什麽?跳下去吗?”玛丽安挑眉,故意反问他,像是在逗他紧绷的神经。见伊恩没回答,她的目光重新落在窗外,托着下巴,一抹惆怅从她的眼睛里悄然划过,“说完全没想过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知道吗?那个湖真的很美。”
他擡眼看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更多的答案,但她已经低下头,继续写着她的故事。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肩膀上,她像是被这光包裹着,仿佛不属于他的世界,却又让他无法移开目光。不知不觉中,他蜷缩着的姿势微微舒展开,像是找到了一点久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