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雪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从母后离开以后,过去了十五年,作为皇太女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常常需要在寝殿内点上助眠的熏香,来让自己勉强放松一点。
但常常,头痛的折磨,会让熏香没什么效果。
于是郑雪宁就会整夜整夜,多点上几根助眠的熏香。
寝殿内一片烟雾缭绕,那些蹑手蹑脚放轻了动作进来的宫女,常常要忍住咳嗽。
她的宿疾,给了她一个性情古怪的理由。
郑雪宁不是没有注意到,外界对自己的印象。
众人惧她,远离她,还会在背地里编排她。
她时常会想,她这样的人,他日就算真的登顶帝位,能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好帝王吗?
倘若她真的被病痛控制,做出草菅人命,或者愚蠢而偏执的决策,她这样的愚蠢帝王,毁坏的不仅是自己的皇权,还是与朝樱国息息相关的万千百姓。
夜越是深,郑雪宁的脑袋里就塞满越多的思绪。
那些思绪,仿佛是无形的丝线,绞成了一团团乱麻在她脑海翻滚,冲不破任何出口,头就更加痛。
有时候,郑雪宁怀疑自己会疯掉。
或者她会折寿。
静谧的夜会放大人所有的感官,她常常觉得常宁宫大到荒芜,这世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荒芜之地存活。
她的痛苦挣扎与所有一切的疯魔,被放逐在这样的荒芜之地里。
父皇被年迈的阴影折磨,害怕失去九五之尊的一切,以至于在噩梦之后,寻来天师卜卦解梦。
这是一种寻求救命稻草的恐惧。
她其实也有。
但她说不上来,自己这些年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因为生来就是储君,于是这个身份就成了彻底融入她郑雪宁骨血的东西,剥离不得。
若是剥离了,她就会变成一无所有的空心人。
所以她必须为了那点存在感,用力抓住储君之位。
抓住了就能继续安稳过着一如从前的日子。
但若抓不住?
那就是碎尸万段粉身碎骨,掉下万丈悬崖。
郑雪宁看着靠在枕边的少女,脑中浮现的是自己这十八年来生存的点点滴滴。
她从未如此清晰而客观的,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去审视自己的出生和经历,乃至心路历程。
从前好像没有真正活过。
万般努力,只是不想死。
但到了今朝,看着近在咫尺的陆蝶卿,她恍然生出一种,她如今才算是活了的感慨。
小少女的睡姿一向很自由,是那种毫无防备,坚定相信这个世界不会伤害她的信赖与单纯。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日里看着文文静静,甚至有些内敛和容易羞涩的少女,一睡着了就跟猫咪在安全的窝里睡到天昏地暗,露出小肚皮,四个爪爪也放松地打开。
虽然没真的像猫咪那样睡到毫无形象,但宛若八爪鱼一般缠在她身上的样子,也差不多了。
当脱离了人偶身体后,睡在陆蝶卿身边,郑雪宁才真切体会到,这姑娘的睡姿有多翻天覆地。
可出奇的,她却在这种并不习惯的感觉中,内心变得一片平和,甚至觉得活着真好。
陆蝶卿的体温是暖的,她的心更是一片温和澄澈。
郑雪宁抬起一只手,轻轻扯动被角,将少女露在外面的一截肩膀盖上。
听着小少女均匀起伏的呼吸声,她开始有睡意。
不过,在慢慢失去清醒,陷入到梦乡之前,郑雪宁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
——她今夜人在陆蝶卿身旁,灵魂似乎就没有再被吸到木偶身体里去。
看来,的确和她猜测的一样。